毫无疑问,中国的知识精英天生一种潜存于血管内的不屈因子,这种因子,在任何环境下,永远是昂首屹立和凌然淡泊之根,令人肃然起敬!
8月8日上午,我正想着给先生张同吾去电话,告知待腿伤静养几日后再去医院探望他,却接到了先生已于9时47分溘谢的噩耗。
我呆坐着,满脑子都是7月24日我最后一次见先生时的情景。那一天,先生给了我许多释然,也以他的内心惊人的顽强“欺骗”了我的眼睛。
———那是下午15时许,先生见我进了病房,执意要从病床上起来。
他的身形已经消瘦得近乎剩下骨架,化疗以后的头发虽然稀少,却梳得整齐。病房里很干净,尽管先生稍一进食就呕吐,病房里却找不出一丝渍痕。先生拒绝了我和护工的搀扶,自己走到紧靠病房阳台的椅子前坐了下来———我没有察觉到他起坐的动作有什么异样!
我俩面对面地坐着,先生正襟危坐,责备我不该放下手中的事,跑到医院来浪费时间。
我跟先生说,艾青夫人高瑛惦记着他,最近要去浙江参加《艾青抗战诗集》首发式,要离京几日,放心不下,嘱我务必在出发前过来看看。
众所周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艾青刚落实政策在北纬饭店暂住等待分房,先生写了《璀璨的明珠:<大堰河———我的保姆>》,发表在1980年8月的《诗刊》上。艾老对前来拜访的先生说,《大堰河》已发表47年,有了无数评论和赏析文章,你这一篇最好。
时至今日这篇评文仍作为中学语文教材在沿用。确切地说,先生的文学评论生涯,就是从这时崭露头角并声名鹊起的。
高瑛老师对我说过数次,艾老生前十分赏识先生。1996年5月艾老病逝后,先生坚持每年数次要到艾家走一走,像敬重艾老一样,敬重着高大姐(指高瑛)。诗人骆英提起先生对老一辈诗人的态度,赞不绝口;他说,中国诗歌学会,不仅要团结国内外的诗人、评论家,尤其要赓续同吾先生的作风,把老一辈诗歌工作者真正地放在心里,时刻关心他们,主动虚心地倾听他们的意见!
先生的听力明显变弱了,所以我跟他说话语速很慢,以免他听不清我说什么。先生跟我说,他的状态非常好,护工在一旁忍不住嘟囔一句:相比上周以前,恶化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坚信先生的话。这种坚信,源于我内心对先生战胜疾患的祈愿———我是无法接受这位才华横溢的诗坛首席“判官”迈不过这个坎的。
近40分钟的交谈,先生一直端坐着,尽管说话明显有些吃力,常停顿、喘息,可丰采依旧,才思依旧。要不是护士来测体温,我们还要继续交谈下去。
我告辞的时候,先生固执地站起来要送我。如果不是我匆忙把病房门关上,他一定会坚持送我到门口。这不是臆断,是因为每次去先生家,辞别时先生总要送我到电梯边,并且为我摁下下行的按钮。
我与先生相识较晚,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2011年的冬季,《解放军报》原文化部主任曾凡华老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去全国政协西门接一下先生,说先生打车来的,上车发现没带钱包……那次一起见面的,还有雷抒雁、李小雨、程步涛……先生送了我一套作家出版社刚出版的他的文集。
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谋面。坊间流传的“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张同吾”,更增添了他的那份神秘。如今一见面,留给我的最原始的印象是,丢三落四、不装腔作势。
我第一本诗集的评论文章是先生写的,发表在《检察日报》上。通过各种关系请先生写序、跋或评论的作家、诗人应接不暇,且以名家居多。能让先生为我的拙著写评论,是我不敢奢望的。拿到先生写的手稿时,我如获至宝,兴奋了很多天,原稿至今小心地保存着。
我对先生的景仰,不是因他的个人声望,而是一见面就有的世交般亲近、亲切。我离开职场后,一直对外隐瞒真相。直至我的又一本诗集出版,还是先生捅破了窗户纸。他说,他和小雨都很关心我的生活状况,为我写评论,是举手之劳的事,用不着客套。
今年的2月14日,我给先生去了电话,本意是李小雨的追悼会,由我代他参加。电话那头,先生非常果断:“小雨的追悼会,我必须得去!”
1993年的秋天,先生和李小雨在武汉结束某个会议后,当夜乘火车回京。途中先生突发灵感,跟小雨谈起创建一个全国性的诗歌学术团体的设想,一路畅谈,了无倦意……翌年的4月,中国诗歌学会成立。先生是学会的直接创建者,这段历史,已经载入了学会的史册。
我与先生的联系比较频繁,即便不见面,也常通个电话或发个短信。李小雨追悼会不久,高瑛老师告诉我,几天前在协和医院邂逅了同吾,同吾看起来比过去瘦了很多;同吾只是说身体有几项指标偏高,但无大碍。
我随后给先生家去了电话,他告诉我刚去医院取药回来,不用担心。再后来得知先生住院了,由于先生坚决反对我去医院,便一直没敢前行。其实,那时我无法知道先生住在哪家医院。
李小雨追思会日期改了几次,是因为先生一直希望参加,要等他出院再开。我从广西回北京,第二天到了追思会现场,才知道先生因病不能出席,由海田代为发言。我给先生家里打电话,先生的老伴执拗半天,还是原来那些话,说医生不让探视,要我安心就是了。
6月19日,我再次收到先生给我的短信。短信上说,他既然能写那么长的李小雨追思文章,可见身体状态尚好。因医嘱谢客,两个月后再聚。
回想我最后一次见先生的一幕幕,包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恍然大悟———先生是在用行动告诉我,他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横穿鬼门关。
8月10日是我的生日,8日先生离我而去,9日马来西亚诗人吴岸离世。我突然对生命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真思考,但无论我如何洞悉其中的规律,内心的伤痛仍盘踞不散。我更愿意相信先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那里,因为先生的到来,每一朵花的花蕊,居然都是诗歌。
事后得知,先生住院期间,常常疼痛得昏迷过去!什么是风骨?就是如先生那样,遭病魔百般蹂躏,却依然顶天立地,依然用自己的言行,将病痛踩在脚下,留给我刚毅的目光。
所以,先生,今天我因您离去而痛,但不哭!
(张同吾:诗歌评论家和活动家,曾任中国诗歌学会名誉会长。著有诗集《中秋月》,专著《诗的审美与技巧》《诗潮思考录》等。2015年8月8日上午9时47分在北京去世,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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