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现在汉语世界广为传播,但是谁率先从藏语翻译了仓央嘉措,却鲜为人知。
泰戈尔访华,穿越历史的烟尘依然为人津津乐道,但谁是当年最让泰戈尔欣喜的翻译,已无人提及。
这两桩事的背后,站着同一个人——中国藏学奠基人于道泉。
更有意思的是,于道泉走进藏学的大门,泰戈尔是引路人。
有的人,是注定属于传奇的。
1.
给泰戈尔做完翻译,放弃公费留美。赴法国学藏文,上课两周后,教授对他说:“我真的教不了你。”
“于先生走上藏学之路,转折点是泰戈尔访华,那年他24岁。据他的三妹、陈云夫人于若木回忆,于道泉和泰戈尔的合影一直挂在山东临淄葛家庄祖父居室的墙上。”
1924年,于道泉获公费留美资格。此年恰逢泰戈尔访华,于道泉因英文能力出众,被推选担任其济南访问的临时翻译。
当泰戈尔行至济南佛经流通处,于道泉以自己的一点佛学知识,介绍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历史。此举让泰戈尔大为惊异:“你是我来中国见到的第一位对印度文化有兴趣的人。”当时,泰戈尔正忙于在印度创办国际大学,并寄望于当时的中国政府选派留学生。于是,他建议于道泉同去北京,然后准备赴印留学。于道泉也已为这位印度学者折服,便欣然应允,并决定放弃公费赴美的机会。
此举使得于道泉父亲勃然大怒,但依然未能动摇他的意志。他跟随泰戈尔来到北京,只是不料最终未能成行,因为泰戈尔的学术交流计划,未能与当时的北洋政府达成共识。泰戈尔离京前,把时任北京大学梵文教授的钢和泰男爵介绍给于道泉,并对他说:“这位从立陶宛来的爵士可以教你梵文、藏文,可以满足你探索生命秘密的要求。”
跟随钢和泰学梵文、藏文期间,于道泉就住在他家。在钢和泰的梵文课上,于道泉负责把钢和泰的英文当场译成现代汉语,并因此每月获得10元工钱———只是这笔钱又被他如数交给钢和泰的厨房大师傅,用作餐费。在当时给妹妹的信中,于道泉曾写道:“我现在每餐用梵文就着窝头吃,恐怕全世界没有第二人了吧!”钢和泰评价说,于道泉三个月学习的进步比别的人一年还快。
1934年,于道泉被公派法国留学,到巴黎大学攻读藏文。上课两周后,他师从的教授对于道泉说:“我真的教不了你藏文,你的水平比我高,我有许多问题要向你请教。”
2.
“有人曾统计过,于道泉会13种语言,其中包括藏、蒙、满族语言及英、法、德、西班牙、土耳其、世界语等语言。他没专门学过俄语,但跟前苏联学者有过俄语书信来往,还曾说,翻开俄语词典,连翻几页居然无一字不识———可能是他掌握语言方便了。”
早在1922年就读于齐鲁大学期间,于道泉就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世界语,不到一年即掌握———当时山东就他会这门语言,他还把许地山的散文诗《空山灵雨》译成世界语,从此二人结识。
于道泉无疑是有语言天分的。但天分,有时候需要呆萌来成全。“据说那时于先生的上衣、裤子上到处缝的是口袋,用来装单词本、字典、笔记本等,随时随地都可学习。”在齐鲁大学念书时,于道泉就有了个绰号,叫“小字典”———当时他已能圆满地解答同学请教的绝大部分问题。
季羡林曾在小文《平凡而伟大的学者———于道泉》中写道,于道泉“曾经为了学习西藏文和蒙古文,干脆搬进了雍和宫,同蒙藏喇嘛住在一起,因此得绰号‘于喇嘛’。”
3.
于道泉学生王尧告诉笔者,今天,中国国家图书馆特藏部三分之二以上的民族文字古籍,都是当年“于喇嘛”和彭色丹喇嘛、李启德先生这三人采集而来的。
莫高窟藏经洞中有七千卷左右的古藏文文书,绝大多数都被窃运海外,分别收藏在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和伦敦的印度事务部图书馆。
于道泉上世纪30年代初就致力于藏学研究,在巴黎大学师从巴考教授,研讨古藏文,希望自己能对探索敦煌古藏文文书作出贡献。
“上世纪30年代初,他就负责当时的国立北平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收集满、蒙、藏以及其他兄弟民族文字的文献。”1949年回国之后直至去世,于道泉都兼着善本部的工作,被称为国家图书馆“不拿工资的馆员”。
4.
这点呆萌,在学术之外,有更多意趣。
于道泉在巴黎学习期间,听说西红柿有营养,就天天只吃西红柿,一天吃掉五六斤之多,结果泻了肚。
在伦敦时,适逢陈寅恪在那里治眼疾。为了给寅恪先生解闷,他天天到医院里去给陈先生读书、读报——给陈寅恪读的书中,居然有《资本论》。
于道泉1949年回国后,努力学习新政策,由衷地要求自己做一个“新社会带头守法的公民”:见夫人每天忙于家中家务,就“新事新办,你按劳取酬,我也不剥削你,两全其美”,每月按时给夫人“发家务工资”。
领导强调“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道泉觉得在理,就托人买了一只奶山羊,让老太太沿着学校西侧高粱河、紫竹院公园外的河边放羊;唯恐下雨,又给老太太添置塑料雨衣,还给羊配了块塑料雨布;为了不让老太太放羊寂寞,又给买台收音机,让她边放羊边听广播学习。“那会儿,人们常常可以在下雨天看到一位老太太,身着溜光溜光色彩艳丽的雨衣,斜挎收音机,一手牵盖着雨布的奶羊,在河边溜达。”
6.
“呆萌”于道泉,绝非对人情世故缺乏体察之人。
于道泉老吃用热水瓶泡米煮熟的饭,“据萧乾先生回忆,于先生在英国就经常这么干”;只是,他回国后,再也没穿过西装。
直到八十岁,于道泉还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别的都响”的自行车去国家图书馆,从不张口问学校要车;妹夫陈云、妹妹于若木到他家拜访,于道泉不让他们坐公家的车来。
北京十九中传达室有过一位老工人,于道泉曾“委托学生向他学习接骨术”,每月支付“学费”40元钱——老工人身患癌症,却家庭窘迫。在他家,长期有三位工作人员(打字、抄写和杂物),每人每月40元。“他的钱绝大多数都花在买书、搞科学试验和付所请助手的劳务费上。同样的书,他一买就是十几二十本,这样方便送人。”
在如何让受助者不觉尴尬上,于道泉“挖空心思”。
王尧教授称,于道泉是1992年4月12日在北京辞世的,直至终老,他的脑子都好使。
“回国时,他从国外带回了养蘑菇的先进技术;他最早提议,西藏日照时间长,要利用好那里的太阳能;九十岁的人,报上公布的数字还可随时记忆;拉封丹、培根的作品能将原文背得一字不漏。”
让学生难忘的是,回国后,单位曾分给于道泉一把皮面椅子,他见有人分的是布面的,就来了句:“这屁股也有区别啊。”
5.
于道泉信仰什么,来得比较干净,从不拿自己这点相信,去和世道做什么交易。
王尧教授是于道泉的第一批学生,在他身边工作过几十年。“下放时,我和于先生、吴文藻、谢冰心等人都在湖北潜江。”但好长一段时间,王教授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曾是共产党员,因为于道泉1949年从国外回来后一直没有要求恢复组织关系。
据王尧教授介绍,“早在上世纪20年代,于先生作为共产党组织成员领导过萧乾在中学里开展的共青团运动。从于先生保留的十几封萧乾亲笔信看,他俩关系非常亲密”;二战结束时,于道泉也曾把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和《李家庄变迁》译成法文,向西方介绍解放区的新文艺、新生活和新人新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身为中共地下党员,于道泉先生做了不少事,但他从来不提。
个中缘由,于道泉自己是这么解释的:“三十年代就去了海外,一去十五六年。在整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国内人民浴血奋战。如今,革命胜利了,自己再要求恢复组织关系,再做一名老龄党员,难道去摘千百万烈士用鲜血凝成的果实,享受党的荣誉?惭愧啊。”
也许,这是于道泉不再恢复党组织关系的全部缘由。但对于真相,后人只可揣测,至多靠近,却难以完全抵达。
6、
按今天这世道,于道泉先生,真不是个聪明人,若撇开一批接一批献身藏学事业的学生,和“于道泉”仨字相关的“成果”,其他少得可怜。
在季羡林先生戏称“于喇嘛”期间写就的《第六代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1931年),算得上于道泉著述中的“重头戏”。不懂藏文,单看于先生翻译过来的中、英文,便可深味藏语之美:
“彼女不是母亲生的,
是桃树上长的罢。
(伊)对一人的爱情,
比桃花凋谢得还快呢。
“Is the girl not born from a mother,
And was produced on a peach tree.
(Her)love towards a man withers up,
Even quicker than those peach flowers.”
这些诗行,使人觉得“藏学”和今天的自己如此亲近。于老的另一句译文———“宝贝在手里的时候,不拿它当宝贝看”提醒了我。“他在世时,别人就不大知道他,以后知道他的人恐怕越来越少”。
以上所写,已是约十年前笔者寻访所得。彼时距离1992年先生以92虽高龄谢世,已过去了十余年。当时除了修习梵文的季羡林等学人,写过寥寥数笔追忆文字,“于道泉”这三个字,对公众几为盲区。
寻访老先生,“心有戚戚”。 一提于老,其学生便用了“狷介”二字。《孟子·万章》有言:“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
只能祈求老先生原谅了,原谅晚辈未经允许,就冒昧地用拙笨文字书写他———依然借用于老译介的诗吧:
“秘密也无用了,足迹已印在了雪上。”
“There is no use to keep it secret (now)
Footprints have been left on the s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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