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春》
这个季节,孵化了太多故事。
芽胚鼓涨了山野,洋水溢满河床,生命蜕去厚重的茧壳,欣然又惊喜。
破土而出的时候,大雪已匆匆遁去,留一地荒凉等待收拾。
重新开始,一切始于生与死的边缘。
大地蓄足能量,悄无声息间瞄准了冬夜,连同冬夜统治下的万物,发射!
核爆炸掀翻了冬眠的窝巢,复苏的消息稀释了阴冷空气。天空不再苍白,大地不曾哭泣,所有心事挣脱羁绊,抬头寻找并仰望着。
一切只在瞬间完成,无须预兆,不需铺垫或过渡。
重生的力量早已形成,在一切衰亡毁灭的时候。
转变没有理由,过程仅是赘物。只有斑斓的色彩,我唯一的拥有。
这个季节,催生了太多鸣唱。
鸣唱飘摇在柔嫩枝头,齐声召唤,召唤着久违的新绿。布谷鸟喉中音符尚待飞出,千山振荡,万壑轰鸣,一支庞大无比的乐队奏响失而复得的乐章,摧枯拉朽般吞没了整个天地。
没有配角,没有小丑和伴舞。
每个声音构成一个主旋律,每个舞姿旋成一个主题。细细想来,只有一部歌剧,演绎着对生的渴望和死的蔑视。
我已醒来,随之醒来的是万事万物的萌发,昭示着崭新开始。
歌唱吧!
歌唱渐渐返青的白桦林;
歌唱业已醒来的黑土地;
歌唱放飞的心情;
歌唱崭露头角的新绿。
希望不灭,歌者的音喉永不关闭。
这个季节,发酵了太多旧事。
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大山深处部落,以及阳光般坠落的种子和急急奔跑的犁具。
汗水浇注的土地,孕育着劫后重生的童话,写进温湿的黑土里。只待一夜春雨,一抹春风,轻轻翻过单调陈旧的封面,到处鲜活着啼笑皆非的故事。
承载故事的书籍无数次翻阅,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读白了黑发,读老了岁月,青山依旧,色彩艳丽。
不想离去,不想踏出芒种进入夏至,尽管只有几步阶梯
这个季节,滋生了太多诱惑。
禾苗钻出心底的刹那儿,欲望飞出大山,扶摇而去,顷刻千万里。
天涯移至村口,海角近在咫尺。飘去,飘去……
决绝的北风呼啸南下,与北归的大雁碰撞,坐标已遗失,连同返程的轨迹。
有谁问,启程的日子?
不知归期,不知回家的吉日被母亲涂改了几多次。
酒盅一回回斟满,温过又酒冷多时。父亲呵!蹲坐在小屋里一直在等,等——
酒香不醉,人已醉,醉红了夕阳,醉昏了暮色,醉老了山村,在北方黑土地上轻轻地倒卧。
轻轻,有炊烟升起。
《江南》
与你相识,在汉乐府的厅堂上。
“鱼戏莲叶间”的名片至今揣在怀里,水纹清晰,碧波流荡,打湿了无数个午夜睡帘。
再次与你相逢,在盛唐的一个傍晚。
几枚红豆,几许惦念;晚风橙红,思念鲜艳;红豆如火,浓缩了一个精美江南。
走进你,在这个炎热夏天。
因了你的相邀,因了你的相思,带上几枚火红的信物,手持那张名片,寻着打工仔的脚印,只身奔赴江南。
水乡,水岸;青瓦,青山。
似曾相识之间,我疲惫的步履匆匆掠过,却难扯住近在咫尺的水红衣衫。心痛将我拌倒的瞬间,我终于明白,根在北方的我,不属于江南。
匆匆地来,悄悄地走,怕敢惊醒这千年沉梦,踏破了关于爱的预言。
留存一份祝福,播撒一地红豆,在北方的土地上,在流浪者心间。
《黑发,横空飞舞》
黑发,在日暮时分悄悄飘起。
如丝的幻彩,如丝的暮烟霞辉;如丝的柔发,如丝的晚风轻吹。
发梢轻舞,飘拂在朦胧天窗上,飘逸的柔丝垂入山川旷野,隐隐如洞房内的纱帘。
轻柔飘渺的纱帘上,有炊烟袅袅升起,牧归笛韵悠悠传唱;有晚归人的匆匆步履,家家户户遮挡不住的饭菜飘香;更有妻儿娇柔软语,行路人心中落寞与惆怅。
踯躅于他乡市井村头,遭际着异地温馨幸福,再伸长了细瘦脖颈翘首遥望,遥望我久违的北方。
呵,北方!
也有袅袅炊烟,悠悠牧笛,晚归步履,阖家欢畅;
还有我亲亲的人儿,独处一隅,轻拂乌亮长发,拂落了一地牵挂和感伤。
这个时候,有泪影在眼眸间悄然滚动,将滴未落之际,又被旅途风沙吹干。
张眼四望,山不再青青,水不再潺潺;家更迢迢,路更漫漫。
黑发飘飘,罩起在空中。
夜色涂满大地,涂成一种灰色心情。
仰起头,透过飘舞的黑发,寻找那双悠亮的眼睛,去读你日夜不息的心事,就如你细读我在疲惫旅途上拾起的长短诗行。你却轻轻合上了双眸,一任满脸泪珠闪烁着晶莹星光。
今夜,你在故乡还好么;
星光闪烁,是你满腹心事在诉说么;
明眸轻合,是怕你湿漉漉的心情装进我本已沉重的心袋么。
叩响按键,等候,等候那声遥远又熟悉的问候,等到的却是电话欠费停机的声音。
怅怅地叩上话筒,再转身寻你的眼睛,星光依旧,闪烁依然。
呵!有多少牵挂,只为一种爱;有多少星光,只为一种心情。
黑发,漫天飘舞,飘舞在寂静夜空。
柔柔的发梢拂起一地秋风,旋起一夜孤独飘零。
风声瑟瑟,芳草萋萋;黑发飘飘,夜色浓浓。
流浪的人儿追逐着流浪的心,只缘于曾经的狂妄与雄心,曾经的承诺和盟誓。
让我回转身来,踏上归程么?
空空的双手托不住殷殷期盼,空空的行囊装不下沸腾热望。
狠下心肠转身远去,扯一方目光,扛一肩惦念,粘一身月色,一路南行。
黑发,已横空飞舞,飞舞于异地星空。
《春意》
一只脚,就这么悄悄地踏进来,无声无息。
书房的门窗早已封闭不住,千疮百孔,任凭温柔的小手放肆无忌。
全身的毛孔都起立敬礼,沿着肌肤下的甬道,心室扑进骚动的气息,无处逃避。
一只手,就这么悄悄地伸进来,无声无息。
抚平褶皱的皮肤,指尖滑过,留一片青春亮泽,在暗夜闪过的瞬间难变南北东西。
这个时候,回忆已经开始,最模糊的最清晰,最久远的最真实。
只想打碎这记忆,记忆却将蠕动的心紧紧裹起。
一种记忆,就这么悄悄地钻进来,无声无息。
霸气充盈在室内屋外,俘获了所有思绪。
无怨无悔,无怨无悔地一转身,泪已滴落在微寒的土地,解读着最新消息。
流浪的哨声渐次响起,在日暮,在天际。
一种信息,就这么悄悄地传进来,无声无息。
密码将锁击落,邮箱里塞满无数的“心”字。
不再孤单,不敢犹豫,举起风向标——
远方的远方,到处莺飞柳绿。
《根在北方》
生在北方,根也便留在了北方。
留在苍苍山体的岩隙里;留在白桦林的黑土里;留在奔涌不竭的山溪里;留在冬夜亮丽的雪地里。
独立南方,遥望我的北方,想对三岁的女儿说:
你生在南国,根在北方!
让尖裸的岩石轻轻撕开嫩嫩的肌肤,将纯真的血滴在原本草木不生的山岩上,我一点儿也不觉疼。
我是心甘情愿的呀,尽管眼眶里滚出一串露水样晶莹的泪珠。
每到飞红季节,我的血染成漫山遍野绚丽芬芳的山杜鹃花丛。那里藏有几多的激动哟,近看是灼灼的生命之焰,远看是夜幕中的簇簇繁星。
远远地,有阵阵涛声呼唤着我的乳名,有无数斑白的臂在热烈地挥动。
奔过去,将娇小的脚板深深踏进酥软的黑土地,攀着粗壮的手臂,任锐利的刃将柔柔的皮肤剥下,卷成一团,燃成一柄白桦皮火炬。
我高擎着,欢笑着,在黑暗中歪歪斜斜地奔跑,白桦林放纵了我的索取和野心。我并不知道,白桦树的年轮里永远留下了一块再也抹不去的疤痕。
憔悴的夕阳吐尽最后一丝光热,终于坠到山里,再使出微弱的残力,将柔和的暮色披风轻轻罩在“呜呜”东去的河体。我怎明白她在为奉献祈祷,依旧将鱼钩抛入悲痛欲绝的水里,钓起一串七月流萤,连带起如挽歌的蛙声。
我呀,我呀,永远都是北方一个无知的孩童。
独立南方,遥望我的北方,要对三岁的女儿说:
生在南国,根在北方!
这里就是南方,有徐徐暖风拂来,只是缺少了彻骨寒冻。
猛想起被南风宠坏了的娇弱身躯,我好怀念那冰封雪飞中的身影。
古铜色的肌肤,朝霞般的唇红,连同龙眼果般的瞳孔都遗失在哪里了呢?我曾寻遍吴越大地,寻遍水乡秀岭,拾起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记忆。
我能找到她么,找到我初恋时的情愫。
在夜里,在午夜残梦中,我总在向北方倾诉着缠绵情话,并急切地脱下沾满风尘的衣囊,与我深爱的情人亲吻。橡子汁儿在唇边流淌,林海雪原默默容忍我放肆地发泄着游子之恋。
呵,北方!我原本是脆弱的人儿。
没有你的抚爱,我像一条孱弱小溪,茫然无助地走进干枯大漠,埋掉这一身北方精血,连同我和女儿两颗滴血的心灵。
独立南方,遥望我的北方,慌慌地对三岁的女儿说:
你生在南国,根在北方!
女儿甜甜地问:
北方在什么地方?
《夜歌》
夜歌如潮,在我心底。
那悠远的日子里,清风明月构建起的朦胧又湿润的夜色。
狭小的心间塞满夜的骚动,像海岸潮汐幽壑涛声,如泣如诉,似歌似韵。天籁声声,回音荡荡,轻盈又娴熟地敲打着儿时懵懂的心门。
呵!蛙声如歌,蝉鸣似律,悠远,愤昂,织成心的翅膀,在山外高远的天际间飞旋翱翔。
山路弯弯,芳草萋萋,艳丽的山花拥挤着弯弯山路,山路在烂漫的色彩中延展碾长。
思念儿时的夜歌,在永恒的记忆里,伴着一生的不幸与顺畅。
夜歌如潮,在我心底。
早已没有了儿时的憧憬与想望,心路被生活的步履磨砺出条条沟壑与段段坎坷。
在故乡延展出的愈曲愈长的旅途上,身心疲惫地跋涉,时时有夜歌在追随。
真的累了,躺倒在夜幕罩起的床幔里,轻轻问自己:
夜歌是什么——
是蛙声,是蝉鸣;是虚无的清梦,是现实的重影;是生命的律动,是天籁的回响?
今夜,入睡无眠,无奈地听凭夜歌的侵袭,伴着马路夜总会里的喧闹和满世界机械的轰响,心底再次泛起莫名地冲动。披衣下床,无顾地奔进这充满变幻色彩和无尽诱惑的世界,去体验惊奇,去感受欲望。
轻轻地,细细地,甜甜地,有鼾声融入这浮躁的夜歌,清晰又熟悉,温馨又柔和,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我的耳膜。
呵!是妻儿甜美幸福的梦中歌吟,真实,悠然,又执着。所有心事似三月小草,不由自主地感受着丽日阳光的召唤和俘获。
夜歌如潮,细润无声,浸入心田,滋润着略显荒芜的世界,孕育出新的嫩叶和枝条。
夜歌如潮,在我心底。
伴着一生永恒的心曲,我不再迷恋如潮的夜歌,只爱妻的梦歌。
《又见炊烟》
又见炊烟,是我肩背行囊无奈地踏出故土前的回眸。
群山蜿蜒如暗蛇蠕动,嶙峋的山梁亦如父辈泛着土黄色光泽的脊背。
北国的风从中天一轮明月中舒展而下,穿过那层轻纱摇曳的透明而又模糊的膜,轻拂着脊背上如毛的草木。
晚归的牛拖着木车畅然而远至,木轱辘将山石颗颗碾碎。
我敬畏的父亲呵!亦将背上豆大的汗珠甩落杂草丛生的山坡,爆出朵朵璀璨的尘花。
暮烟苍苍,看不见身后如脐带般的故乡山路了。
前行,尽管前方没有看得见的路可走。
又见炊烟,是我独处蒙山深坳抬头北望时的遥想。
天籁裹胁着儿时场景轰然而至,牛群出现了,伴着清幽的牧笛和细长的牧鞭奔涌而来。
炊烟袅袅,扯出那段悠远的日子,漫成一领温温的棉被,轻轻地,轻轻地披在我寒冷羸弱的身躯。
我亲爱的母亲呵!我又看到满山遍野的山杜鹃花在你身边燃烧。火光下,映出根须般深奥的白发和山岩般深奥的皱纹。
我以为,我读懂了这白发和皱纹的深奥。其实,我并不知晓,绿叶何以年复一年地新绿,泥土何以日复一日地凝结。
独坐蒙山,透过那层涌动不息的炊烟,遥望我的妈妈,用湿润的双眼聚焦,在心的底片上留一帧永恒的肖像。
又见炊烟,是我回归故里追寻幼年清梦时的风景。
同样的暮蔼,同样的烟云笼罩下的村庄,没有了茅屋片片,没有了小路徜徉,更没有了补丁围裹着的人儿,连同宽宽的露天戏场。
这是我的故乡么,这是我的家园么?
我记忆中的故乡没有鳞次栉比的楼房,路灯守护着的街巷。那堂皇家俱上的方寸舞台应在村外谷场,舞厅里的欢笑应在秋收时节荡漾。
我向往的故乡呵,你何时变成这般模样。
炊烟呵,快快升起;暮色呵,快快扇动迷人的翅膀。
将眼前的一切暂时遮起,留一个硕大空间,让我静静地思,静静的想----
《轻轻地,你走了》
轻轻地,你走了,去那辽远的旷野,寻你梦中的宿营地。
留下长长的身影吧,在我心里,连同那缕扯不断的思绪。
风起了,记住北国小屋里长明的灯火,像候鸟一样不要迷失了回家的航向。雨落了,就把脚深深踏进淤积的泥水里,向前,跋涉。
你不会感到孤单,在故乡泥水里始终有我与你结伴同行。
也有嘴干唇裂骄阳似火的日子,拿出我写的书信扎成一束,高高举在头顶。
那是一层厚厚的积雨云哟!你会得到滋润,滋润成一棵参天大树,一棵故土上才能生长的大树,一棵属于我的树。
轻轻地,你走了。
黄昏的时候,面对橘红色温柔烂漫的斜阳,你正弹奏着一曲故乡歌谣么。夏夜里,我会坐在门前,看一群七月流萤,飞进你鼾声如雷的梦里。
轻轻地,你走了。
我的等待,只有一句轻轻的絮语——
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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