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宇访谈:马雁,一个精微生活家的死亡
作者: 2015年07月18日 00:00 腾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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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海子一样,诗人马雁在死前也在想象一所美好的房子,细致到怎样装修厨房的天花板、贴怎样的瓷砖和用什么样洗脸兼洗衣的水槽。在这篇文章的末尾,马雁写道:“越想越知道,很难实现。这是我小小的梦想,已经很小了,待我看能否进化得更小些。” 仅仅四天之后,她跳下了高楼。
今年是马雁逝世5周年,百花文学奖把散文特别奖颁给了这位已故的年轻诗人。前来代领奖的诗人秦晓宇直言马雁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在他看来,马雁得奖在这个喜新厌旧的时代,不仅重要,而且令人感动。
以下是秦晓宇接受腾讯文化的独家专访:
她对生活有一种内在深渊的体验
腾讯文化:代替诗人马雁来领取百花文学奖的散文特别奖,有什么感受?
秦晓宇:马雁是以诗人的身份名世的,但她的散文成就更高,我对她的评价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今年是马雁去世5周年,这五年来,她的散文成就只是在很小的范围之内被一些朋友认可,但并没有获得一个更大范围的承认。今天百花文学奖授予马雁散文特别奖,我觉得这种认定和肯定是特别重要的,而且令人感动。我们这个时代有点太喜新厌旧了,像某种明星效应,活着的人很快就明日黄花,人走茶凉,更不要说死去的人了。
腾讯文化:你觉得她的散文都有哪些特质?
秦晓宇: 1949年之后,许多作家丧失了散文的魂魄,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以即使你的文辞再优美,你的叙述再动人,实际上你的散文精神已经死掉了。而马雁之所以是一个杰出的散文家,就在于她具备真正的散文的魂魄。
当然,马雁首先是一个诗人,诗人的写作跟散文家和小说家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散文家和小说家很多时候是把语言当工具去编织一个故事,去完成一个叙述。而诗人则追求语言本身的表现力。诗歌特别讲求的一个特质叫字字经营,这其实是中国古代的第一传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像莫言的小说,虽然整体的完成度高,有想象力。但说句不好听的,他有些段落写得并不是很讲究的,他对词语的运用也不会都那么精确。但曹雪芹写《红楼梦》就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达到了一字不易的程度。马雁写散文,就运用了诗歌的手法,字字经营,追求语言本身的表现力。用她的话说,就是铭心刻骨,在每一个字上都用力,这是很可怕的一个工夫。
第二,马雁是北大古文献专业毕业,她在古典方面的修养是比较扎实的,这对她的散文写作也很有帮助。很多当代的写作者,对古代不甚了了,只知道几个作家,知道一点点名篇,如此而已。但写作其实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互文系统中,因为在你面前已经有无数伟大的作家。你看鲁迅写散文,对古典、今典信手拈来,所以在他的全集后面会加那么多的注释。
再一个,她是穆斯林。中国有个比较牛逼的作家张承志,他的散文也写得很棒,能够把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宗教传统交融成一种独特的精神质地。这样一种信仰的维度常常是我们所缺失的。散文要创造出自己的个性,才能区别于其他的散文家。实际上,马雁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不幸,精神上也遭受过很多磨难,不然最后也不会跳楼。这种精神的磨难,使她对生活有一种内在深渊的体验,一种意识的分裂感,一场内在沉痛的精神漂泊和无根之旅。在这一点上的体验越深刻,创造出的文学就越了不起,反之就会很平庸,因为你在精神方面没有给人提供一种壁立千仞,或者高山峻岭的感觉,而马雁恰恰有这样一种状态。
再有,马雁是一个四川的作家,她会自觉地去实践一种方言写作。方言是一种最少被意识形态规约的语言。当一个人开会,或要表达一个政治意见的时候,他往往说的是普通话,普通话是最泛意识形态化的语言。但当一个人私下里聊天,特别是跟亲朋好友聊天的时候,他往往采用方言,方言最鲜活、最生动、也最生活化,而且直接和你的生命体验相关联。四川方言的一个特点是,它跟普通话有接近的地方,又不乏独特之处,所以在转化的时候比较有效。马雁在这一点上做了很多实验,而且比较成功。
不太赞成“形散神不散”,形神俱散也是好文章
腾讯文化:刚刚你提到了诗人跟散文之间的关系,放眼整个20世纪的写作,确实很多大诗人都是特别优秀的散文家。桑塔格写过一篇《诗人的散文》,里面提到了这一点,同时,文章里还提到一个现象,就是诗人对自己的散文往往怀抱一种诋毁的心态,在他们看来,散文相比诗歌是属于第二等级的。
秦晓宇:对,这是对散文的一种看法,有点退而求其次的感觉。但这个看法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不太成立。自古以来,中国的文学是诗歌和散文并行的,既有伟大的诗歌,也有伟大的散文。许多诗人也都是散文家,像苏东坡,他的散文写得和诗词一样好,却是不一样的好。他能在两个领域中并行不悖地发展,有不同的风格。
回头看马雁的散文和她的诗歌,其实区别也很大。她的诗歌是一种典型的抒情诗,是对自己人生经验中某些特殊的点,或者特殊的生命时刻,进行一个抒发。但她的散文的情况会更复杂一些。对我来说,我更看中她的散文成就。
腾讯文化:刚刚你也提到马雁的散文是字字经营,但在另一方面,因为她的很多散文是写在网络上,很多都带有鲜明的博客、日记的形式,用笔似乎也不无轻松随意,你觉得网络媒介给她的散文带来什么影响?
秦晓宇:散文最高妙的境界就是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完全打破所谓书信体、评论体、叙事散文等文体形式的套路。我其实不太赞成散文“形散神不散”这类说法,有时候形神俱散也是好文章。这个散指的就是一种自由精神,不仅是形式,更是内在。马雁有些文章想到哪写到哪,有时候她会说:“写到结尾还结不了尾,就是以这样的话结尾,没关系,也是一篇好散文。”确实是行云流水,止乎当止,真要像很多人那样安排前后呼应什么的,反而有点形而下了。
哪怕是在生命最苦的境地,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骄傲
腾讯文化:读马雁的散文,我有一个感受就是它有一个亲切的氛围,会让人感觉是在跟一个坦率的朋友聊天。
秦晓宇:对。很多人写散文有面具在里面,这也是现代文学的时髦,但是马雁没有。她写散文没有面具,也不作秀。现在很多人写作是本身不牛逼,但很装逼。马雁完全用不着,她有自己内在的精气神,也有自己真正的修辞力。
腾讯文化:她写作的坦诚,我觉得是呈现了一种写作中的人性。很多写作者会专门去写人性,在一个形而上的维度。但马雁的作品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进行中的人性,感受到她时刻在遭遇自身的困难,也在克服自身的困难。她成功呈现了年轻人当前生活状态的一种,她的写作是个人化的,但因此又不陷入私人化。
秦晓宇:确实,写人性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你抛开自我去写一种普遍的人性,另一种是你沉潜到自己的深处,抵达普遍的东西。马雁其实属于后一种情况,她钻探自己钻探得很深。因此她所抵达的也更深广,比如说人的精神困境,比如说人的爱与孤独,比如说无法掌控的命运之感等等,这一切都是人所共有的。换言之,她所面临的问题也许比我们更尖锐、更急迫,或者更艰难,但她所面对的问题也正是我们在面对的。这也是她的写作特别动人的一面。
腾讯文化:谈马雁散文,不得不提到马雁写情。现在很多人写散文是在写知识,有些人把知识写成了情感,我觉得马雁还把情感写成了性格。在她的情文里有种坚定温柔的质地。
秦晓宇:你算是马雁的知己之一。很多人写情人往往多么帅,个性如何,其实这不是写情,就像在听音乐的时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乐器上。马雁写情写得非常好,是因为她懂得情一定是你我之间的,是发生在内心世界的互动。
而且,她还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主义者。她不是那么强硬,但是很坚定,有自己内在的尊严感。作为女性主义者,她渴望爱情,愿意去分享,有时候也会在男人面前表现一些小女人感,但她从不放弃自己的独立性。哪怕是在生命最苦的境地,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骄傲。所以说,一方面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另外她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死亡是诗歌中重要的母题
腾讯文化:当年,马雁的自杀让很多人都很震惊,也包括我。因为在她的散文里面,她是一个非常精微的生活家。她面对困难、处理困难的方式,我不说是励志的,但呈现的状态其实非常昂扬。
秦晓宇:正如你所说,马雁不是一个书呆子,她是一个生活家,精通生活方方面面的细节,她连买菜都特别内行,所以她的散文活色生香,有生命背景,有我们所有人在红尘当中的烦恼,以及美妙。很多人读了很多书,也有想象力,但只是在自己构成的小宇宙中写作,跟其他人没什么接壤,我把这叫做在泛象牙塔中写作。当然,这种写作也成立,但马雁散文里有真正鲜活的生命气息,比如买个菜什么的,她也会觉得这是生命莫大的享受。
腾讯文化: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何以会选择自杀?
秦晓宇:马雁热爱生活,也热爱生命。她最后的死亡其实是一场意外,她有精神疾病,当时出现了一些幻觉。她跳楼是出于一些幻觉,而不是主动要结束自己生命。如果不出现这样的幻觉,以我的推测和判断,我觉得她不会这样选择。
腾讯文化:北大诗人从海子、戈麦再到马雁都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诗人形象在公众视野里似乎与死亡越来越接近一种隐秘的结盟?
秦晓宇:诗人和死亡之间的关系,和其他任何人跟死亡的关系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其他群体并没有被凸显出来大书特书。其实,死亡意识就蕴含在生命意识当中,死亡也不是最后的结果,它每天都在迫近,只不过其他人相对麻木,而诗人更加敏感于此而已。 但说诗人和死亡之间有什么比其他人更了不得的关系,我觉得这算是一种误判。
腾讯文化:如你所说,诗人和死亡之间并无特殊关系。但自海子自杀以来,媒体、公众把死亡事件化了,并在诗人身上无限放大。其实,这相当于把诗人间接地置放于一种悲情的角色当中。诗人在大众中间广泛传播的悲情形象,反过来会不会对诗人自身产生一些心理暗示,从而损害诗人的“健康”?
秦晓宇:死亡在诗歌当中必然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是一个母题性质的主题。诗人总在处理生之艰难、死之痛苦,甚至是虚无这样一些主题,迎难而上,铤而走险。因为只有在这种遭遇中他才能写出自己的一点新东西。绕开这个深渊和黑洞,我觉得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该做的。
与此同时,死亡也是诗歌主题中的一部分而已。爱情、故乡、漂泊等也可以成为诗歌的主题。但很多人在误读诗歌。他们夸大了死亡。而且,真正推动诗歌发展的,不是主题,而是杰作。杰作越多,越能推动诗歌发展。盛唐之所以是个伟大的诗歌时代,不仅因为它有一堆大诗人,而且还产生了李白和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
腾讯文化:一个不无沮丧的事实是,恰恰借助死亡事件,我们才得以出版了马雁的作品。
秦晓宇:我们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商业时代,一个资本垄断一切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什么东西赚钱,什么东西可以被最大化地聚焦,就去做,这是现在的一套逻辑。有些纯文学的东西,我们在文学意义上它是好东西,但不见得在商品意义上它是畅销货。所以不去关注它,或者卖得不好,都很正常。而死亡,尤其是中国这种事件性的死亡,在某一些人眼中可能就构成了一种商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马雁的作品能够走得很久,尤其是她的散文。
马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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