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个诗歌地位尴尬的时代，真难想象圣人的诗教还有多少实际意义。两千多年前的智者曾宣称，诗可以用来煽情、了解社会、巩固人脉、发泄不满，甚至增广年轻人的博物学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一个人没有积累到够的“诗歌里程”——假定有一种poetrymileage——就会在辞令方面有所欠缺。这在外交场合，恐怕是要露怯的。

去年夏天，随着一部原文为阿拉伯语的诗集《真理之火焰》上网，诗歌做为最原始的文化工具，其便捷性再次被证实。文学杂志《巴黎评论》的一位编辑，专门在《纽约人》周刊上，与人合作撰文讨论这一现象。诗集的作者阿赫拉姆·阿勒·纳赛尔被称为“伊斯兰国女诗人”，其他个人资料披露不多，目前只知道她是一个年轻女性，出生在大马士革。她的母亲曾在大学教授法学，说她这个女儿是含着字典出生的，很早就开始写诗，还热衷政治问题。这样早慧的年轻人，自然不会错过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运动。她参加了反对阿萨德统治的示威活动，并成为军警的武力镇压的目击者。她在诗中记述当时的现场感：“他们的子弹搅碎我们的脑子/如同地震，/它们钻透我们的咽喉/切除我们的四肢——/就像解剖课！”这样的句子，和我们平和雅正，怨而不怒的儒家诗歌趣味，实在相去甚远。

闹出事来之后，纳赛尔逃到海湾地区躲了一阵，等再回到叙利亚，伊斯兰国（ISIS）已经崛起。她在相当于该政权都城的拉卡，成了反叛集团的“宫廷诗人”和负责意识形态宣传的主要文胆，用诗歌赞美他们的领袖，为他下令火刑处决一位约旦飞行员辩护。当然她也会为自己人取得军事胜利，包括攻克摩苏尔城，大加称颂，说“这片光荣的土地终于摆脱屈辱/和失败，/披挂起壮丽的霓裳。”去年10月，她干了一件更出名的事来——她结婚了。伊斯兰国的一个“推特”账号披露，新郎是一个叫做乌萨马·阿勒·贾利布的圣战份子，而她也由此成为所谓“圣战新娘”。此前不久，贾利布刚刚发布过一张照片，画面中，他在几具被斩首的尸体中间摆姿势，显然十分得意。此人出生在维也纳，曾因卷入基地组织的活动，在奥地利服刑四年。此后，他成为伊斯兰国的宣传首脑。

纳赛尔的作品出现在英语媒体后，有人争论它们是否能叫做诗歌。问题的关键，或许并不在于那些篇什的文学成就，而是其中折射出的心理状况，从作者个人到设定的读者。首先，这样的写作不像那些示威于外人的录像片，是以圣战者成员为目标受众。据说作者采用了译文难以转达的传统韵式、格律，一反现代诗歌的自由体形式，而这显然更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对于西方人，也试图以此探视敌方真实的精神状况，而不是将其简单视为“他者”，进行妖魔化描述。这就需要他们的自白和主观镜头。

这样的诗歌，不论从作者和读者的角度看，目的性都太明确了一点儿。“谁告诉你非得醒着/才能品味诗歌？”约翰·阿什伯利在一首诗中问道。他刚刚出版了最新一本诗集《微风路》。这个本月就要年满88岁的老诗人，已经享有独步美国诗坛的地位。在一个大众传媒影响到整个社会语言方式的时代，他和这一切保持着趣味上的距离。而这，或许因为他年轻时获得富布莱特奖学金，曾经旅居法国。不久前，他还把兰波的诗集，重新译成英语。后者机智的反讽和破格修辞，应该让他感到共鸣。比一般食洋不化的模仿者，他的高明之处是总能在本土的日常口语中，找到对应的表达方式。

在《听旅》一诗中，他借用一个雪崩遇难者的视角，淡淡叙述：“我们还在争执国广（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简称——编者注）/是不是好过哥伦比亚/我说哥广（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简称——编者注）/因为它更小也更卖力/讨好观众。哪个/你也不那么喜欢但偏向/更小的独立公司。/接着雪崩越顶/飞过，淡蓝色反衬/天空坚定的淡紫。我们/开始抢救自己的东西/可为时已晚。”笃定的口吻，就像奥顿在布鲁塞尔写的那首《美术馆》，其中提到布鲁盖尔画中的伊卡路斯——神话中的少年从天空坠落海中，但没有人留意，而生活照常继续。阿什伯利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说，他还是喜欢奥顿。

对于诗，任何转述都必然拙劣。这一点比小说更甚。也正因为如此，语言在诗人手中，应该表现出更强的延展及可塑性，而不是像笨手笨脚的翻译那样，疙里疙瘩，半生不熟。再者，像关于所有艺术一样，最好别问一首诗关于什么。那样做，真特毁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