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一九三八（组诗）

1．一颗子弹穿过爷爷十七岁的春天

一九三八年，川南，一个小村

怀揣两枚银元的爷爷

走在他十七岁的春天里

那个有些寒意的春天

抵不住少年青春的热度

那一路走来的微喘

那深藏胸怀的梦想

那被汗湿的银元

被爷爷捂得火一般滚烫

他就这样往前走

走在那有些寒意

却又温暖的春天里

他就这样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

那条通往学校的路上

那条通往梦想的路上

他走到学校门口的那棵桂花树下

他闻到了桂花的香

他忘记了现在还是春天

他只闻到了香

从另一个季节飘过来的

桂花的香

他固执地认为一切就该是这样

梦想就在季节的那边等着他

他就这样走在他十七岁的春天里

沉醉在桂花的香味里

做着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梦

可是他听见了炮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炮声

他以为那是春雷

他带着往常的欣喜找寻

他抬头望天的那一瞬

一颗子弹穿过辽远的春天射中了他

射中了他的梦想

他的梦想碎了一地

在阳光里闪着破碎的光

他听见自己的的血液

在血管里毕毕剥剥的爆裂

那如海潮般呼啸的愤怒

燃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看到他的春天在破碎的阳光里倒下

他看到他十七岁春天里的那条路

一截一截啪啪断掉

一声疼痛一声绝望

他听到他十七岁的骨节

在那个春天里嘎嘎拔节

一声愤怒一声仇恨

把一个未喑世事的少年

硬生生拔节成一个汉子

一个战士

2． 娘摸着儿子的伤疤被烫了一下

打完鬼子，爷爷就回家了

像出门办了一件事急着往回赶

像上完学堂循着妈妈做的饭菜香往回赶

他沿着十七岁上学的那条路

一步一步的走

一截一截的走

可是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却不知去了哪儿

可是妈妈做的饭菜香却没了

他走进堂屋看见娘已经不是他原来的娘

他出一趟门，把两枚银元弄丢了

把十七岁春天的寒意弄丢了

把娘也弄丢了

可是娘却嗅出了儿子的味道

嗅出了狼的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娘她只能嗅啊

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的模样

娘变成了瞎子娘

他走后的每天娘都在村口望

她用思念一寸寸望过去

她用颠颠的小脚望过去

她循着他哇哇的啼哭望过去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望过去

她一声呼唤一声疼痛的望过去

她望得太久太远

她把自己一生所有的光明都望进去了

她忘了给回家的儿子留一寸光明

瞎了眼睛的娘

只能一寸一寸抚摸他的样子

娘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娘摸着的样子比十七岁的他

大了差不多一轮

娘摸着摸着就摸到儿子的伤疤

她的手在一瞬间被狠狠的烫了一下

她的泪就从瞎了的眼里流了出来

像一口枯了多年的井涌出一股泉水

可是那泉水已不清澈

那泉水带着岁月的浑浊

那泉水带着太多的苦涩

3．两枚伤疤把一场罪恶诉说了七十年

爷爷打完鬼子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他只带了两枚伤疤回家

一枚在头顶

是鬼子的弹片刻下的

一枚在膝盖

是鬼子的三八大盖烙下的

那两枚伤疤是爷爷的勋章

藏在爷爷的头发里

藏在爷爷的裤腿里

藏在爷爷的骨头里

把那些呼啸着子弹和弹片的故事

一点点藏进岁月

头上的那枚伤疤是爷爷做炮兵的纪念

那阵子做了炮兵的爷爷很得意

他把炮开得咚咚咚震天响

那响声越是震耳他越是解恨

他每发一颗炮弹就把牙咬一回

他每发一颗炮弹就听见鬼哭狼嚎

可是那天他正往炮膛里填炮弹

鬼子就把一颗炮弹炸了过来

那颗炮弹一炸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只听见耳朵嗡嗡叫着像田野里的蜜蜂

他一路摸索着往前走

分不清是自己的阵地还是敌人的阵地

他只是往前走像走在他十七岁的春天里

他就看见娘站在村口那棵桂花树下向他招手

…… ……

那枚伤疤在多年以后被我摸了无数遍

那里没有头发也没有骨头

软软得像爷爷的慈祥

他把那最硬的骨头用来抵住了鬼子的炮弹

他只留下了柔软的怜爱

爷爷膝盖上的那枚伤疤其实是两枚伤疤

左边一枚右边一枚

左边的那个疤是子弹打的

右边的那个疤是医生凿的

那颗又长又大的子弹

像鬼子豺狼一般的牙齿

恶狠狠的咬在爷爷的骨头里

它咬住了就不放

一副永不改变的贪婪本性

医生用针头在那个洞里敲了无数遍

他想不出取出它的办法

他终于下定决心把爷爷的腿割掉

像农民把自家地里的麦子割掉一样

爷爷不肯他说他还要靠这腿走路

靠着这腿去打鬼子

靠着这腿回家

他让医生从另一面打了一个新的洞

让那颗罪恶的子弹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没有麻药他就用牙把那钻心的痛咬回去

他大汗淋漓地叫喊着

他就看见娘生他时大汗淋漓的样子

…… ……

关于这两枚伤疤爷爷很少说起

他只在大热天里把它们裸露出来

让它们晒晒太阳透透气

让它们肉赤赤的红色无声地诉说

让它们在孙子们的抚摸里平静的睡去

和着那个七十年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