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1920-2014)
作者保存的周公题字手迹
诗人周梦蝶,热爱他的人习惯尊敬而亲切地径称“周公”。周公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异数,如果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我想象不出这个世界还会有这样的人。更想不到与他会有一段仙缘。
1994年8月,上华唱片公司出版了孟庭苇的《纯真年代》专辑,专辑的副标题是“民歌精选”,翻唱了“民歌时代”的许多经典。彼时,我正热衷于台湾的“现代民歌运动”,身处闭塞的小城,只能靠收听台湾的广播获取资讯,身边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也没有。这张专辑,我买到的是引进版的磁带,是我当时非常重要的精神资源。
“现代民歌运动”始于1975年6月6日,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办“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演唱了八首谱自余光中诗作的歌,后收入《中国现代民歌集》专辑。“民歌时代”就此开启。这场民歌运动,走出了陶晓清、李双泽、吴楚楚、胡德夫、叶佳修、潘安邦、蔡琴、郑怡、齐豫、潘越云、小虫、李宗盛、梁弘志等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孟庭苇的《纯真年代》专辑,磁带B面第五首,是一首叫《金缕鞋》的歌,专辑的内页上印着:
金缕鞋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等待你去踏着 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们正端凝着小眼睛在等待/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等待你去踏着 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走呀走回去在他们的眼上 像一片楚楚的蝴蝶/等待你去踏着 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
词:周梦蝶 曲:朱介英 编曲:詹宏达
我这才知道宇宙间有周梦蝶这么一个人,从此就喜欢上了这样一位诗人,但他的详情一无所知。
其实,就在“现代民歌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周梦蝶在台北武昌街一段七号的明星咖啡屋的骑楼下摆设书摊已近二十年了。他的书摊专卖冷僻的诗集与文哲等书籍,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北重要的文化风景,后来不断出现于知名作者的回忆文字。
许多年里,到处找寻他的文字,见到一首抄录一首。后来,与一位台湾朋友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我非常喜欢周梦蝶,大陆买不到他的书,就托她代购。不久就接到她寄来的书,是洪范书店2002年出版的周公诗集《十三朵白菊花》,墨绿的封套上,右下一枝白菊花,高古、淡雅,打开包装的刹那,感动、震动,如见古中国的旧影。
捧读至《岁末怀人六帖代后记》的署款:“公元二〇〇一年辛巳小除夕,弟梦蝶洗砚于北县五峰山下。”但觉高古之气逼人,是一种久违了的感受。迫切想向周公表达我的感受。后来,辗转联系上了周公最重要的研究者——高雄师范大学的曾进丰教授。承曾先生寄赐许多有关周公的书籍,并告知周公的住址,遂冒昧地写信、寄出、等待。一天,接曾先生电邮,说周末从高雄回台北,见到周公,周公说收到我的信了,并要寄赠诗集。兴奋得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读电邮。
春节前的一个上午,我还在睡梦中,母亲敲我房门,说有台湾来的邮件。邮件外面是一个橙黄色的大信封,信封上是毛笔写在宣纸上又粘上去的,极工整细致,外系金丝线,打蝴蝶结。小心翼翼地解开信封,里面是九歌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周公诗集《约会》,书前有周公毛笔题字,仍是写在宣纸上裁好后粘在书上的。写的是东坡《前赤壁赋》里的名句:“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落款“梦蝶”。字字瘦硬通神,不似人间所能有。近代以来的大家书迹我也见过许多,喜欢的也不少,但让我震撼的真没几家,周公的字真让我震撼,震撼之余,还有深深的感动。最有意思的,是落款下面倒钤一朱文长印:“一毛毛虫耳”。周公之名,出自《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如此典重的一只蝴蝶,周公却说它原本也不过就是一只毛毛虫罢了,幽默感十足。看着这本贵重的诗集,我能想象周公写字、裁纸、粘贴、系线、邮寄每一步的庄严。我感觉接到是仙人的礼物,沉浸在巨大而厚重的幸福感中。
从此,每年总能接到周公的厚赐。他绝不会因为你去函就随即赐覆;总在不经意间,忽然赐下礼物。就像仙人来去,浑化无迹。
也有例外。2008年春节前夕,我在外地,忽生预感,回家后书桌上当有周公寄赐的礼物。到家一看,果然如此!是李萧锟先生的禅画公案,前有题字:“一随朝露尽,唯有夜松声。右隋智恺大师辞世偈,陈颖昌居士笔述。公元二〇〇八年一月九日”。落款竟然是“Chou Meng-Tieh”,毛笔写英文,旷逸出尘。
周公行事庄严,令人心生敬意。有误写者,必涂为墨块,或方或圆,皆极规整,然后用尺打上两条直线,在误写处形成钝角,再补以改易者。哪怕寄一纸片,也一定挂号邮寄。每见及此,唯有崇仰与慨叹。
周公的诗,是无数纯粹心灵的向往。他的作品与人,浑然一体,单薄的简体字承载不起他的厚重。近代以来的动荡劫难中,能保留一隅繁体中文的世界,修成周公这样的诗人,实在是一大幸。我读他的诗,总是想到夜空,阔大、深沉,又有一些神秘。我觉得夜空是他诗的底色,因要在这底色上写作,作品便更加阔大、深沉,更具形而上的神秘气质。
我极爱他的《蜗牛与武侯椰》:
想必自隆中对以前就开始
一直爬到出师表之后
才爬得那么高吧
羽扇纶巾的风
吹拂着伊淡泊宁静的廿七岁,以及
由是感激
而鞠躬尽瘁
而死而后已的轮迹
……
诗后跋语说:
余所住外双溪公寓大楼门口多花木。一日新雨后,见一蜗牛匍匐于丈余高之椰树之巅。一时神思飞动,颇为其忍力所惊。因忆十多年前于武昌街,曾与陈少聪、殷允芃说及: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必兼具智仁勇三德。而仁与勇之极度发挥,时或近于愚焉。因戏以武侯名此椰。赞椰树也,亦所以美蜗牛耳。九十二年十一月五日追记于新店。
“仁与勇之极度发挥,时或近于愚焉”,实在是夫子自道。加之周公精研形上学,这“愚”还更多体现为决绝。
去年五一,去南京时顺便回了一趟老家,将周公赐我的书取了一册,带在身边,随时看一看,以慰思念。前几天,又看到书前题字“一随朝露尽,唯有夜松声”,忽有所感。
上月,《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与《外面的风很冷——向明世纪诗选》在大陆出版。向明先生以米寿高龄,跨海而来,在北京参与一系列活动,为挚友周公尽力鼓与呼。去年岁末,我曾在广州见过向明先生,当时他给我看手机里的周公骨灰存放处净律寺的照片,还说周公的邻居有王云五、孟小冬等名流。这次在京,又听向明先生聊起周公许多旧事。我说今年是“现代民歌运动”四十周年,六月我要去台湾,看相关的纪念演出,还想去净律寺看看。向明先生说净律寺平时不开放。我说:去寺院周边随便走走、看看,感受一下周公的气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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