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心灵秘史 ——黍不语诗集《少年游》印象

作者:杨义祥   2020年04月28日 10:01      665    收藏

孤独者的心灵秘史

——黍不语诗集《少年游》印象

杨义祥


黍不语是个安静的女孩,无论是私下场合,还是公众场景,只要你不主动问话,她一般很少言说。安静到你几乎忽略她的在场。几次作协活动遇上她,我们每每调侃:前有莫言,后有不语;因为莫言,所以不语。看来这个名字很神奇,你是早有预见的吗?她也只是回以羞赧地一笑。

黍不语出道时间很短。她属八零后,2012年才开始诗歌创作,短短五六年时间,便相继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青年文学》《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星星》《扬子江》《长江丛刊》《中国诗歌》《汉诗》等重要刊物发表大量作品。还分别获2017年《长江丛刊》文学奖、2017年“诗同仁”年度诗人奖、第三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诗刊》2018年度陈子昂青年诗人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参加《十月》杂志社第七届十月诗会。连续三年入选中国作协《年度诗歌精选》《2017中国最佳诗歌》《2018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选本。如此短的时间,如此高的大刊名刊上稿率、获奖率和入选率,使她很快就成为了“现象级”诗人,也因此获得了诗坛众多名家大腕们的广泛关注与赞誉。不语诗歌的玄机与奥妙究竟何在呢?笔者不揣冒昧,愿浅谈一二,以就教于方家。


酣畅淋漓的孤独者


无论是日常接触黍不语本人,还是品读她的处女诗集《少年游》,你会发现,他们有着诸多共同的潜质:就是安静、沉潜、隐忍。而通向这些特质的深沉的性格内涵是孤独。毫无疑问,黍不语是一个心性孤独的女孩。当然,她的孤独不是狭隘孤僻的自我封闭,而是避开浅薄的车马喧嚣,专心心灵的修篱种菊。这,使得她的诗歌亦如她本人,具有了相当的作品“辨识度”。在当下文坛同质化泛滥的背景下,这一点殊为难得。因为“个人的写作如何出新出彩避免重蹈他人覆辙,如何提供新鲜独特的经验和想法,是每一位写作者念兹在兹的事情。”(吴佳燕《现实之下好小说的几种可能》)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王小波语)

“有时候/你仅仅/凭沉默/就区分了自己”。《冥想》中的这样几句,似乎隐隐约约应该就是不语全部诗歌的谶语。你看,滚滚红尘,物欲横流,外界一片喧嚣浮躁,文坛和诗坛也难得幸免。这个时候,热闹是他们的,喧嚣是他们的。我潜沉下来,独自享受这份酣畅淋漓的孤独与寂寞。这是否恰恰就让自己在众声喧哗中分离出来。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格与追求。希梅内斯有诗云“孤独是永恒的/寂静是无限的/我像一棵树一样停下/倾听树的谈话。”爱默生说:“物质的贫困是滋养美德和天才的沃土,所以如果投身于繁荣的社会中,人的美德和天才就会枯萎。也正因为如此,人必须远离尘嚣,离群索居,一个人与自然独对,领承天启和福音。”虽然前半句有些绝对,不一定让人苟同,后半句却是真谛。摩罗直接说:“孤独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的圣梯。”黍不语诗作的大量内容都展示出她热爱独处的特质,相信不是年轻的作者刻意为之。请看《瓶子》“每次当我独自/走在正午的大街上,人群中/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从下午,坐到黄昏/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无法开口,不能拥抱/有光滑细致的孤独/和充盈一切的骄傲……”正午的大街,一般鲜有行人,我恰恰在这时选择了独自行走,以此区分了自己。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从下午,独坐到黄昏。这是一种怎样的定力与修炼?当然这既不是白痴似的傻坐,也不是刻意地“做秀”,而是骨子里的本能与自然。正是这种灵魂中的入定,让作者领承到天启和福音,“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这是多么神奇的感觉。而且我“有光滑细致的孤独,和充盈一切的骄傲。” 这里“光滑细致的孤独”,显然是我们未曾见过的描述。它不仅小巧,而且圆润、精致。独享这份孤独,我的内心无比强大而自豪。因而感受着“充盈一切的骄傲。”在这骄傲中,我领受着覆盖与抚摸,领受着“重新造就”,突然灵光乍现:这竟然“暗含着命运”。试想,如果没有甘愿独享孤独的强大定力,谁能有幸悟透这暗含着的命运?

有谁还要怀疑的话,这首《欢宴》更是场景一般记录了作者孤独悲凉的心态与选择。“他们围坐在圆桌上/喝酒,吃菜,高声谈论/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和亲近/他们的背后/月光在窗玻璃上停下来/像某种毫无意义的悲凉/我想尽量快乐一些/融入屋内蓬勃的空气……很久,月光仍然停在对面的窗玻璃上……有一刻我想转头哭泣,和身边人拥抱/当我缓缓转动身体,看见身边/空无一人我知道/天空在撤退/更深的沉默已来临。”他们吃菜、喝酒、狂欢。月光停在背后的窗玻璃上,一种荒凉浸泡和包围着我。我也想尽量融入他们,然而不能。这一刻我想转头哭泣,我想得一知音拥抱,可惜身边竟空无一人。一边是人声鼎沸,人潮汹涌,我却如此茕茕孑立、知音难觅。我感觉天空在撤退,更深的沉默已来临。连天空都在撤退,更深的沉默必然来临。与此类似的还有这几首《晚安》“有一会儿我走在湖边/隔着湖水我看见/水里的石头/隔着人群我看见/万家灯火一切都是应有的样子……”《时空》“雨是在他往公园里走时/下下来的/不大不小,落在他身上像他/落在公园的那些卵石上/这些年,他越来越知道保持/一个人在世上的轻重……” 《在河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河边/静静走着/夕光有时照着/我的脸有时/轻轻落在/我后面……对岸/山峦隐绰/像某种未经的/生活/更多时候我独自/走着/没有/去到对岸也没有/告诉人水声。” 《成全》“她决心一个人走/一个人走进暮色/走进暮色中的草地……她坐在她们身边/深陷于/某种狂热的孤独和安宁/一种亲人般的抚慰……她看见一朵白色的小花/在身旁孤悬/在所有不同于自己的颜色中/周遭的黑暗仿佛悬崖/——而她/成为了悬崖本身。”《明月》”我在十月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被最好的人爱过/现在我等候降落和唯一/我是我的明月……我希望永不被人提起/即使有,我希望是:她一生独行,冷僻/带着天生完美的距离。”这些诗句是否可以视为是作者的心灵独白、作者的自画像、亦或是作者的价值选择和人格塑造?“一生独行,带着天生完美的距离。”这简直就是一种誓言,它让人想到北岛的《回答》。


童话中的爱与佛性


爱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黍不语的诗作也大量写到了这一题材,其内容涉及到男女情爱、亲人之爱(主要是母爱)、朋友之爱、乡村之爱、大地之爱等等。情爱题材的主要有《这世间所有的好》《名字》《蜜语》《一条水草的人生哲学》《我们都是曾经爱过的人》等等。“那麦地多广阔。好像可以/供我们走很久/那绿色多蓬勃,像世上/所有的好,都来到了这里/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像小羊/不停地咩咩/我想长久的和你拥抱,像两棵/长到一起的树/然而我是如此单薄。人世繁茂/很长的时间里/我踩着你的脚印,认真地/往前走/像我拥有了,更多的你。” 这首《这世间所有的好》写出了热恋中的女孩,对钟情男友的无限痴情与依恋,对想像中美好爱情的无限憧憬与陶醉。就像哲人们说的,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由于渴望中爱情的美好,所以那麦地多广阔,那绿色多蓬勃。此时诗人的眼里,满眼是生机,遍地是春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世上所有的好都齐刷刷奔涌而来。此时,想不陶醉几乎不可能了。于是,想像小羊,依偎着你,不停地咩咩;想和你长久地拥抱,不再分开,就像两棵长到一起的树,任地老天荒……此情此景,真让人想到温庭钧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本来是可以沉醉不知归路的时刻,却突然间仿佛仙人点化,诗人从沉醉之中猛然惊醒:眼前是人世繁茂,而我却如此单薄。那些“美好”是否可能只是“南柯一梦”?我所追求的是否可能也是水月镜花?不管怎样,心存向往,就要脚踏实地。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依旧踩着你的脚印,认真地往前走。唯有如此,我才能拥有更多的你。这里,感性与理性,幻觉与知觉,理想与现实,思想与行动是切切实实地水乳交融了。虽然爱情的美好,赢来了世间所有的好,但是,越是沉醉的时刻,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都说热恋中的人最弱智,可是这首诗却让我们看到,诗人理性的神经时刻保持着清醒。真可谓人生得意须尽欢,最难沉醉清醒时。这是否也与诗人自身沉潜、自励的性格相关联?

另外一首《名字》,也是写热恋与苦恋的。“我曾经,在早晨的风中/写过你的名字/用泥,用水,用枯枝,用落叶/用积雪,也用花朵/我还曾用过眼泪/用过天上的/白云/它们在见到你之后/就消失了/你的名字变成了泥,水,枯枝,落叶/变成了积雪,花朵,眼泪和云/当我们一起/离开/那里不再有任何东西/只剩下一块心形的,完整的/残缺。” 热恋中的人儿,想你时你在脑海,念你时你在心中,随手捡到的任何东西,不经意写下的,全都是你的名字。你也幻化成了眼前的一切。当我们一起离开,留下的竟然是一块心形的、完整的“残缺”。这里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语诗歌的特质:尽管爱情美好如同童话,尽管甜蜜中的沉醉,让人不愿醒来,但理性的灯光,始终点亮在头顶。哪怕我用全身心完美的投入,也依然免不了收获到现实的“残缺”。惟其如此,才有了“我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无论我怀着怎样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旧的人世/我都无法献给你/一份新鲜而安祥的爱情。”(《密语》)毫无疑问,这是清醒者的痛苦,也是理想者的悲哀。因为人世已被“用旧”,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我不能不“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 。在这痛陈诗人内心无可奈何的焦虑与矛盾的文字中,我们是否读到一种潜伏在文字深处的对于这个“被用旧了的人世”的深刻批判与揭露,也宣示着作者绝不同流合污的执着与坚韧。而这,正是一个作家和诗人走向强大的可贵品质与追求。

如果在情爱题材中,我们看到的是黍不语火热中的清醒与缠绵中的孤独的话,那么,她的亲情题材作品则让我们领悟着命运中的神性与佛性。《我的母亲坐在那里》“当我从无数黑暗中,寻到她的子宫/我的母亲,坐在那里/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当我开始一点点膨胀,一点点,与她分离/我的母亲,坐在那里/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当我怀揣她的汁液,耗尽她的日夜/我的母亲,坐在那里/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我的母亲她,坐在那里/像一小块寂静,一小块阳光/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像我们同时/经历了某种消失。” 显然,作者的母亲同我们大多数人的母亲一样,就是一个平凡、朴素的农妇。她像散落在地里的土豆,像被摘除了果子的枝蔓,像寺庙前在秋风中打盹的石头。但她却始终孤独地、沉默地、安静地、神一般地坐在我的面前,坐在我的想象与静默中。当我们一起走进黑暗,如同我们一道经历了某种消失。事实上,这种消失是短暂的、瞬间的,更多的时候,母亲永远神性地立在我的面前。更深刻的还有一首《夜晚的母亲》。“她不认识一个字/只有年轻时一个人养活一家子的蛮力/她比父亲还要高大……她做的饭菜总是不那么可口/她洗衣服依然不分门别类/她肚子上的赘肉越来越多/眼里的空洞越来越多/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越来越多/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一直没有学会使用语言,/我们唯一的语言是沉默……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一张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她的名字/她在偷偷地学写自己的名字/又一天,半夜,我从一场惊醒中走出/经过她的房间/看见她背对着我,双手抱膝/无声无息坐在床上/月光静静地照进来,她一半的身躯/依偎着,一半埋在阴影里/突然间悲伤汹涌/我夜晚的母亲,她那么/不像个母亲。” 这首《夜晚的母亲》文字不多,却几乎囊括了母亲的大半生。母亲比父亲高大,年轻时有一个人养活一家子的蛮力,以至于我们从来没觉得她需要怜惜。直到我们发现她肚子上的赘肉越来越多,眼里的空洞越来越多,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越来越多。突然之间,才意识到母亲怎么就老了。虽然她做的饭菜总是不那么可口,她洗衣服依然不分门别类。显然年轻时的母亲是劳碌而辛苦的。作为女儿,即便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也没有遮掩她的短板。这反而让人觉着真实可信。面对母亲的突然衰老,作者内心发出了深深地自责。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学会用语言,来表达对她的爱戴与感恩,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也许至亲之间心有灵犀,语言有些多余或别扭;也许因为性格的原因,双方习惯了用沉默对话。随着文字的继续下行,作者强烈地自责与忏悔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直到发现母亲在偷偷学写自己的名字,才醒悟到我们对母亲了解太少、关心太少;直到看见半夜月光下母亲抱膝独坐的身影,特别是她一半的身躯埋在阴影里(似乎暗示着去日不多,)女儿才忍不住悲伤汹涌。最后一句“我夜晚的母亲,她那么不像个母亲”则张力强大,令人思绪万千。不像个母亲的母亲,已经具有神性的具象。这比那些俗套的正面歌颂,要具有颠覆性的震撼意义。佛性更强的是一首《馒头启示录》。“菩萨//现在我躺在床上,连蝉声/都听不到了/我听到一只蚊子的嘤嗡声/十分钟前,我心无旁骛/顺手,却异常准确地,拍死了它/我做的多么自然,菩萨。我为我的自然忏悔/半个小时前,我看了一场演出/歌舞,朗诵,唱经。在你端坐的面前/在你无处不在的,星空之下/我担心吵到你,又忍不住/用眼睛,耳朵,去看,去听/我有点恍惚,有点疑惑,菩萨。我为我的惶惑忏悔/第一天进山时,第一次被女居士称呼:/女菩萨/我为心里生出的窃喜忏悔/我忏悔,那些被我吃下和还将吃下的食物/忏悔每一条走过和错过的路途/爱和爱过的人儿……菩萨……”佛家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修行人修行的目的,就是要从无边业海、痛苦轮回中得以度脱。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放下世间一切有为法。然我们既非圣贤,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由于对有为法的执着,被自己的贪嗔痴迷障蔽了清净自性,造了无边恶业。故若要得度,就必须放下对一切有为法的执着。本诗中作者的数度忏悔:顺手拍死一只蚊子,打搅佛门的清净,被称为“女菩萨”时的窃喜,被我吃下的食物,爱和爱过的人儿,以及幽怨、狷狂、忙碌等等,相信都缘于作者的“觉”和“悟”。读至此,一个“修行者”的形象跃然眼前。

另一首《说死》,是写乡下奶奶的。“十年前,她丈夫去世时/她每日每夜嚎哭/有人时她嚎给别人听/没人时她哭给自己听……后来有同龄人去世/她也仔细哭一阵,怜悯一阵/最近两年,村里仅剩的/几个同龄姐妹,相继往西/她开始不再哭……只用平常的语调,告诉我们/在儿死了/娇儿死了/就埋在那里。喏。就那里/她用的是她们的乳名/她告诉我们她们死了就像告诉我们她们回家吃饭了/一样/她是我乡下的奶奶。有点/长寿的奶奶/她跟我说起时已经不像这个世上的人。”短短一首诗作,写尽了奶奶对婚姻、对情感、对生死、对人生命运从极度依恋、难以割舍到逐渐理解以致最后大彻大悟的觉悟过程。这是乡下的奶奶,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奶奶。但是生命的阅历启发了她,生活的哲理点悟了她,或者是冥冥之中的神启点化了她。这让我们再次相信:阅历就是财富,成长即是智慧。难怪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闯入记》里,我们不知道作者闯入的客体是母亲、是奶奶,还是其他类似人物。“那小屋独自待在荒野里/她独自坐在小屋里/——像一个永在飘荡的传说……被我推开的门/——那一片方形阳光,在小屋暗影前/像炫耀,像侵略/——又像谋杀/——她用几乎快要消失的身体/紧靠着身后的阴影/那最后的高贵。尊严。自足与骄傲/——也是这时我才知道/人有时是凭借,足够的黑暗与孤寂/而活。”在乡下荒野,一间孤独的小木屋里,住着一位孤独的老人,许是好久无人问津,她像一个永在飘荡的传说。仅此,已足以让我们心灵震撼,几欲落泪。什么是“空巢老人”?什么叫孤苦伶仃?城乡分割的现代化,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确应该好好反省。因为老屋和老人一同灰暗,所以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那一小片方形的阳光竟如此刺眼、如此不协调,以至于作者认为,它像炫耀,像侵略,又像谋杀。几个夸张而恐怖的动词,揭示了作者内心深刻的震撼与颤栗。老人的身体尽管快要消失了,但是紧挨着身后阴影里的她,却依然自足与高贵、尊严与骄傲。面对这样一位神性的老人,作者幡然顿悟:人有时是凭借足够的黑暗与孤寂,而活。虽然文明和富裕是我们追求的理想,但现实总免不了落寞与无奈。靠什么抵御生活的残酷,当然靠黑暗中的坚守、穷困中的自持以及苦难缔造的强大的内心定力。这个时候反思爱默生所说的,“物质的贫困,是滋养美德和天才的沃土。”却也不乏真谛的意义。


寓言般的哲理与小品般的辛辣


黍不语诗作中最耐人寻味而富有哲理的是这么两首:《一只蹲在树上的鸡》  “一只鸡蹲在树上/一群人围了过去/林小七说它像哲学家,正在思考生活/王飘飘说它像个舞者,准备振翅一飞/硕马腾说它一定是累了,亢奋了,失意了,受表彰了/杨木木沈端说它倔强,傲慢,呆傻,泰然/还有人说这是一只有思想的鸡/有人说这是一只特立独行的鸡/有人说它来路久远/正细听头上千百年前的鸟鸣/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话的人/当他们讨论完蹲在树上的鸡(事实上那只鸡不一会儿就飞走了)/转过来问我:你觉得呢?/我觉得?/我觉得它就是一只鸡,就是它自己/它什么也没想,只是恰好/蹲在了树上/——然而我什么也没说/我蹲在了自己的树上。” 这首诗给笔者的第一印象是,多么像一篇寓言作品。你看,面对一只蹲在树上的鸡,一群围观者叽叽哇哇地作出了各自的研判与结论。这些结论因为动机不一、视角各异,所以极类属于盲人摸象。也许那只鸡什么意思也没有,纯属偶然地蹲在了树上。偏偏这群围观者都自以为是地欲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这像极了我们社会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场景。喜欢围观,热衷当看客;众声喧哗,各执己见,各说各话;甚至趋炎附势,缺乏求是精神与辩证思考。如果有某权势者在场,则首鼠两端,察言观色,迎合权贵。领导肯定,则刻意放大优点、屏蔽缺点,极尽奉迎讨好之能事;领导否定,则装腔作势,狐假虎威,落井下石,弃之如敝履,恶之如“丑石”。一派趋炎附势、浮躁轻狂之乱象。文坛亦未能洁身自好。笔者有幸参加几次作品研讨会,发现即便教授、名家,点评起作品来,亦是唯权贵者尊。场面中谁的官大,谁的作品就受关注,就被吹捧。文学向权力折腰、谄媚,已经到了令人唏嘘、令人乍舌、令人不耻的程度。这种风气正在严重玷污着文学的纯粹、损毁着文学的声誉和尊严。它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远离文学、甚至鄙弃着文学。

这是文学的灾难和耻辱!

幸而作者能够冷静理性,独立思考,从而自己蹲在了自己的树上。多么辛辣地讽刺,多么幽默地自嘲。这首诗如果改编成小品,也一定会令人捧腹、令人称快不已。

另一首是《来到城市的树》。“被我看见时,工人们正一根一根/搬运它们……还有年轮,但皮没有了/还能立起,但枝叶没有了/我想象它们曾经绿的骄傲,壮观/披挂着世上所有的星辰和露水/我想象它们曾经拥有多么牢不可破的距离/多么完美的沉默,和多么心爱的鸟儿/我想象它们如何被拔起,被斩断,被剥皮,被运送/被统一,被模糊,被扭曲,被消解……/我看到自己已无可挽回地,置身/那想象中/我在眼前和想象中看到自己/被无止无休地搬运,堆砌。在它们中/现在它们叫木头。一生的命运/还远未结束。”这首诗里的“树”,被完全地拟人化了。树的命运,暗示着人的命运。这些来到城里的树,“还有年轮,但皮没有了;还能立起,但枝叶没有了。” 原来的“树”,变成了现在的“木头”。 想着“它们如何被拔起,被斩断,被剥皮,被运送,被统一,被模糊,被扭曲,被消解……”这是它们进城的过程,是它们被改造的过程,甚至也是它们将要被派上“正途”的过程。但同时也是它们蜕变的过程,受难的过程,凤凰涅槃的过程。它们竟这样身不由己、任人宰割。毫无疑问,城市化改变着树的命运,也改变着人和人类的命运。这是怎样的“改造”与“被改造”?城市化中的人与自然,经受着怎样的双重裂变?回想它们曾经绿的骄傲,壮观,披挂着世上所有的星辰和露水,拥有多么心爱的鸟儿……这该怎样地让人百感交集啊!如果说树的命运是它们的“宿命”的话,那么人的命运、人类的命运呢?当下中国,现代化、城市化是必由之路,而且正方兴未艾。所以,它们一生的命运,还远未结束。这首诗也可以理解为关于生存的哲思与生命的寓言。这是黍不语诗作中少有的跳出了自我方位,而将视角聚焦到人与自然关系及命运方位的作品。不涉猎则已,一涉猎就上升到如此的深度,是不能不令人惊骇和称道的。


形容词的巧妙捕捉与放大


以上是黍不语作品内容上的特色,她的作品技巧上还有一大不能不关注的特色,即对形容词的巧妙捕捉、运用与放大。比如《这世上所有的好》中“那绿色多蓬勃,像世上所有的好,都来到了这里。”这里,一个常见的“好”字,已经囊括了全部的美丽、明快、舒畅、幸福等等。从来没有发现,一个简单的形容词,用妙了,会有如此的神奇。再比如《我的房子》中“有时我们也静静等待,祈祷意义,和一些善良的雨……雨水哗啦哗啦,堆在房子周围,那明亮的流泻像时间。”这里“善良的雨”和“明亮的流泻”同样让我们眼睛一亮。分明是因为“人”善良了,所以眼前的“雨”也善良起来。真的是你若安好,花自绽放;你是什么,世界就是什么。因为人的善良,所以雨的流泻也是“明亮”的。分明是雨水哗啦哗啦汹涌而下,但作者眼里看到的却是:雨水明亮,岁月静好。再有《我不是故意的》中“通往春天的路那么多,每一条都盲目和热烈,每一条都布满新鲜的嘴唇。”这里,因为向往春天,尽管道路那么多,我有点盲目。但却每一条都“热烈”、都“布满新鲜的嘴唇”,同样让我们无比兴奋。热烈的路、布满新鲜嘴唇的路是什么样的路,读者尽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任其翱翔。再有《像河水一样流》中“夏天时坐过的岸边,河水又往下走了一截,我们坐在消失的水上,感觉到身体,慢慢变轻。”这里,夏天水涨,秋冬水跌,本是自然写实。可是,坐在消失的水上,自己感觉身体也变轻了,则是明显的感时应人了。消失的岂止只有水,还有身边的世界,以及我们自己。所以本诗后面写到“我们深知,我们坐在水上的身体,也将一点点,成为水流的一部分。”这里显然有几层隐喻:一是我们的社会城市化了、现代化了,可是与我们共生的大自然却被戕害得体无完肤了,我们找不到乡愁了,我们回不去了。二是我们的物质生活富有了,但我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准却下降了,我们找不到曾经的美好了,甚至我们自己都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所以很不幸,我们也成为了水流的一部分。与此诗寓意相同的还有《平行》。“那片草地,那片远远地,一意孤行的、悄无声息经过我车窗的草地。像滚烫世界的一个意外……飞奔的车迅速带走我。像突然梦醒。一种平行的荒凉的温柔让我们看清:这世上永远有空寂的草地,这人间有茫茫无用的深情。”车子飞奔之下,我的眼睛捕捉到一片茵茵的草地,本来开心养眼由衷欣慰。可是因为人世喧嚣,世界滚烫,它竟成了一个意外。所以,当车子不由分说地带走我时,这仅有的温柔自然也一片荒凉。因此,这人间纵有千般深情,也是茫茫无用了。至此,作者倏然顿悟:这世上永远有空寂的草地,这人间有茫茫无用的深情。还有《成全》中“她坐在她们身边,深陷于,某种狂热的孤独与安宁,一种亲人般的抚慰,当夜晚来临,越来越深的黑暗,渐渐填满她们之间的空隙。”想一想,狂热的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暮色中,女诗人独自走进草地,坐在一片飘摇的野花之中。安宁随风而至,孤独也如影随形。野花有多狂热,孤独就有多狂热,直到越来越深的黑暗填满她们之间的空隙,诗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成全。《旧照片》中“那是我们十八岁,有站得笔直的身体,和整齐划一的队形。我几乎要为这单纯的强大,而感动。我亲爱的人,走过了怎样的一生。”十八岁的青春,当然有笔直的身体,有单纯的大脑。及至人到中年或晚年,端详旧照片,端详自己曾经的青春,留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诗人当然要为这种单纯的强大而感动。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还包括一些动词的运用。显然,黍不语具有驾驭一些形容词和动词的特殊才能。本来再熟悉不过的词汇,经过她的巧妙安排,既使自己强烈的情感得以生动地表达,又似乎赋予了那些词汇以新的生命意义。这当然是一种本领。这也让笔者想到一个诗界广泛热议过的话题:诗到语言为止。汉语诗歌走到今天,在口语诗甚至口水诗恣意泛滥的当下,黍不语这种对汉语文字的精准而超越性的驾驭,不能不说是一大功夫与亮点。

截至目前,黍不语的作品基本局域在书写自己内心的感悟与体验,有些甚至是自画像或自我独白似的心灵行走。尽管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与广泛地认同,但是超越自己,走出自我,才是她有待努力的方向。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着。


注:青年女诗人黍不语诗集《少年游》,2019年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引起诗坛广泛关注。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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