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深度意象时代

作者:枣红马   2020年02月28日 12:21  中国诗歌网    1290    收藏

)深度意象时代的发展进程及其主要标志


中国新诗潮的发展历程犹如远行的江河,前有渊源,后无断流,经潜流、潮流(新诗潮、后新诗潮),以至今日之泛流。在这个流向的进程中,泛流时期的众多诗人除了秉承潜流、潮流时期的诗学精神,在意象的探寻上一如继往,显示了深度意象的普遍化倾向,从而进入深度意象时代。

所谓深度意象,是借用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活跃最突出的“新超现实主义”诗派著名诗人罗伯特.勃莱和詹姆士.赖特提出的“有深度的意象”的理念。他们超越了“超现实主义”的“潜意识”,力图寻求“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隐藏的联系”,表现“二种意识的溶合”[1]

关于意象的意义,美国批评家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潘.沃伦1938年合作出版的美国大学文学系教材《理解诗歌》一书认为,诗人是“按意象思维”的,或者“通过意象或在意象中感觉”的,意象“以及语言机质和节奏的这种密度,这种渗透,这种融合,乃是诗的本质,诗的力量的源泉”[2]。而深度意象的意义则是诗从此进入了现代主义的轨道。自从西方出现了象征派鼻祖诗人波德莱尔,出现了现代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世界诗坛开始关注诗人深度的心理创造活动,一步步向深度意象的境界迈进。从超现实主义到新超现实主义,诗学理念更接近或者说更符合创造心理学。波德莱尔之后的二百多年来,深度意象已经普遍出现在现代主义诗人的创作里,可以说深度意象是现代主义诗的主要标志。深度意象的最凸显的创造心理学特征即创造性直觉。著名法国诗学理论家雅克.马利坦认为诗人的直觉是“造性直觉”或“诗性直觉”,它“产生于精神无意识中”[3]。他认为人的意识分为自动无意识、精神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诗性认识以无意识或前意识的方式产生”[4],诗性直觉“是人的精神本性的一种基本表现,也是浸泡在意象和情感中的精神之创造性的根本要求”[5]

我之所以借用美国新超现实主义“深度意象”的诗学理念,在于我国新诗潮诗学的探索已经与国际诗坛接轨,而且不断表现为世界化倾向,并且显示出重要的地位。正如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说的,“80年代,中国文学的成就主要在诗歌”,“80年代中国诗人可以和世界上重要的诗人相比较“[6]。他所指的中国诗人主要是新诗潮诗人,所以我认为,借用的这个诗学理念能够真实表达我国新诗潮的创作成果和创作状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以北岛为代表的新诗潮迅速成为我国诗坛“反主流的主流”(徐晓语),而北岛则认为,他们为此准备了十年。其实不止十年,还可以再向过往追溯十年。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X诗社”、“太阳纵队”以及七十年代初的白洋淀诗群及其游勇者,可谓新诗潮的潜流期。 “X诗社”、“太阳纵队”的诗的创作倾向主要是追求精神的独立,而在诗歌话语和结构形式上,著名诗评家陈超先生认为,郭世英“大致体现为象征主义(波德莱尔、魏尔伦)—意象主义(庞德)—未来主义(早期马雅可夫斯基作品)的扭结”。“张郎郎的诗歌,基本属于意象——象征主义系谱”[7]。这个系谱的诗人主要是以意象传达精神。到了白洋淀诗群,由于社会环境的压抑日甚,诗人追求精神独立的内心世界多了对痛苦的感受、认知和发泄,意象已经进入深度的形态。读读芒克的诗句就有了具体的感知。“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天空》,1973年)。“2/街/被折磨得/软弱无力地躺着//那留着唾液的大黑猫/饥饿地哭叫//3/这城市疼痛得东倒西歪/在黑暗中显得苍白”(《城市》,1972年)[8]。“天空”、“城市”等成为诗的深度意象,所蓄蕴的诗意和精神直抵灵魂。

成为诗坛主流的新诗潮的诗人很多都是从潜流期走过来的,诸如北岛、芒克、多多、顾城等等,他们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探索诗的深度意象。由于潜流期的诗作并没有被一般读者所接触,潮流期的诗作一经发表,才被读惯了口号诗的人们称之为“古怪诗”,文雅一些的说法就是“朦胧诗”。虽然北岛后来认为“其实《回答》也还是有道德说教的影子”,但他深知,“写诗主要的元素之一是意象”[9],而且他也创作出来了《岛》深度意象的诗作。“一声枪响/地平线倾斜了/摇晃着,翻转过来”[10]。而不知为什么,这首极富深度心理活动的深度意象诗作,在1984年编印的影响极大的内部资料《新诗潮诗集》和2014年出版的《北岛诗精编》没有被入选。我想,人们认识新诗潮,被当时横空出世的批判精神和激流澎拜的思辨态势所震撼,而淡漠了他们深度的意象探索。

可能也是基于此,新生代诗人喊出了“Pass北岛”。诗人主体的角度从“庄严自我”转向“普通自我”,更加注重诗人超验的深度感觉。这种诗的流向迅速形成一种诗潮,作品和理念集中体现在《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对此人们谓之“后新诗潮”。

如果说新诗潮是以冲击力的作品震撼人心,那么,后新诗潮则以百鸟争鸣的理念深入人心。而且不少诗群以宣言的姿态喊出的诗学理念,大多是强调诗人深度的心理感觉和深度的生命体验。武汉“真人文学”认为,“通过自身的内悟,便可以彻透整个宇宙的奥秘”;北京“超前意识”认为,“诗所要传达的,就是人的原初意识或超前意识”,“诗是纯粹的生命体验”;吉林“特种兵”认为,“诗,生来就皈依于人类最新直觉”[11];福建“超越派”认为,“幻觉是诗人美化现实的重要途径”;上海“情绪流”认为,“诗从属于生命过程,是对生命内涵的体验和深刻内省”;南京“东方人”认为,诗“基于东方艺术直觉的自我感知与深层抽象”;上海“主观意象”认为,“我的诗来自与物质世界无缘的精神世界,它是我边缘意识的错乱反映”[12]。这些诗学理念跟美国新超现实主义的“深度意象”理念是基本吻合的。只可惜的是,后新诗潮由于一些原因,没有发育成熟,仓促之间也没有产生影响深广的作品。但是,这些诗学理念让我坚定地认为,后新诗潮不仅是对新诗潮的传承,而对于现代诗的探索步伐之大行走之远令我国诗坛骄傲。

后新诗潮之后,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国诗坛进入泛流时期。泛流,虽然不是潮流那样波涛汹涌,激流澎湃,那样的激动人心,但它的过水面积非常之宽阔,众多诗人默默而深邃地探索着深度意象,这种探索虽然波澜不惊,但更深入了诗人们的心灵,正可谓静水深流。泛流时期不仅传承了后新诗潮的一些诗学理念,而且创作成就繁花似锦。由于深度意象探索的广泛化深入化,所以我判断泛流时期的我国诗坛进入了深度意象时代。

那么它的标志是什么呢?

一个时代的各项标志,首先应该拥有高点标志,而深度意象时代亦如此。这应该先从顾城说起。顾城从新诗潮、后新诗潮强势进入泛流时期,成为深度意象时代的精神性领军人物,其标志就是《鬼进城》组诗的诞生。顾彬先生说顾城“可能是20世纪最好的中国诗人”[13],我想,《鬼进城》作为顾城探索的巅峰之作,应该是顾彬先生这个判断的主要依据。那么顾城《鬼进城》的高点价值在哪里呢?顾城认为自己既是神又是鬼,既是人又是昆虫。“神对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1992年顾城受邀在柏林进行一年的创作,“我在柏林最大的收获是写完了组诗《鬼进城》。我来到柏林,大雪纷飞。我在雪地上走,好像没有痕迹。这时我想起鬼的生活。……鬼平静如水,但是在它受到打扰的时候,也会摧毁一切”[14]。《鬼进城》的鬼就是受到打扰时的“鬼”,它就是诗人心境中的精神意象,诗的深度意象。既然神对于顾城来说是一种感觉和心境,那么鬼对于顾城来说也同样是一种感觉和心境。鬼在城里的一切言行都是诗人无意识和前意识的荒诞感觉。我们可以信手拈来:“一只嬉笑的风筝/在梦里有时看它/现在沿着阳台的栏杆/它往下跌 鬼小心地上来/满走廊都是嘻嘻哈哈的风筝”。“星期三进城/鬼想了半天/踩了自己的影子 '砰'/的一下/鬼发现破了个大洞/米花直往下流”[15]。整组诗都是这样,一团团意象从诗人深度意识里流出。

顾城认为自己写诗经历了“自然的我”、“文化的我”、“反文化的我”和“无我”。如果“文化的我”是“人”,那么“反文化的我”则是“鬼”,而“无我”则是“神”。虽然顾城自己也说进入“无我”之境的时候恐惧消失,但他还是承认自己还有一点对美的恐惧。所以我认为顾城创作《鬼进城》还是处于“反文化的我”,处于解构的心理层面。读读序诗:“0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鬼既没有成为神,也不想变成人,这就是诗人创作《鬼进城》特定的心理状态。顾城几十年来一直在追寻的路上,这种追寻来自于他的“微笑和痛苦的灵魂”。

顾城这首组诗每一行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深度意象,诗人通过深度意象思维,创造了一个在世界诗坛上显示具有独特的创新的意象结构。诗中梦幻的意象和诗人鲜活的心境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融合境界,“反文化的我”解构的精神力量直通诗人微笑和痛苦的灵魂世界。我认为,诗学的至高境界是诗的深度意象和诗人的灵魂世界的高度融合,从而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由此可以说,顾城的《鬼进城》既是诗人自己追寻的巅峰之作,也是深度意象时代的高点诗作。

如果说顾城的《鬼进城》是白日梦里流出的情节性动态的深度意象,那么,猴头L的组诗《行走的花朵系列》[16]则是白日梦里流出的情节性静态的深度意象。猴头L对诗的追寻到了灵魂级,“手起花落/一诗封喉/近诗者当场毙命,无一幸免”(猴头L的博客)。然而诗人不幸患了渐冻症,在生理的生命将要尽头的时候,他创作了几十首“行走的花朵系列”,深度体验自己生命的绽放,千姿百态。生命深处流出的意象,体现了诗人追寻的最本性的精神状态,花朵是诗人心理深层的精神意象。全诗每一首都是在梦幻的世界里花朵意象的运行,随手摘引几行:“花朵站在河流里她常站的地方/河水会变色。鱼儿都会跑到岸上/跑到岸上的鱼儿,都变成黄花/如果河流是一面镜子,镜子里出现大片的红/那一定是花朵衣裳染红的。如果这时/没有坦克开过来,适合坐在岸边吹琴/琴声顺着河水漂流,像花朵寻着炮声绽放一样/花朵和鱼儿各自回到自己常在的地方/那镜子就会平静。黑夜就会降临/黑夜降临。你再也看不到花朵站在河流/她常站的地方,穿一身,破碎的夕阳”(《花朵 •镜子》)。“行走的花朵”跟《鬼进城》一样,不是拟人,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它是深度意象构筑的纯诗。纯诗是生命力量的自由绽放,它有木、火、炭三个层次。木是原生态,火是灵魂的燃烧,炭是不见木的木不见火的火,虽然是一种燃烧过后的状态,却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灵魂之火。这就是纯诗高妙的诗学义理。《行走的花朵系列》达到了纯诗炭的层面,它的深度意象时代的高点价值就在于此。

酒神《鬼进城》和月神《行走的花朵系列》相映生辉,是不同性格不同气质的姊妹诗篇。它们作为新诗潮泛流时期具有高点标志性质的作品,成为深度意象时代的重要标志之一。

深度意象时代的标志之二,众多的平民诗人(与英雄诗人北岛相对而言,如果说潮流时期的诗坛是英雄时代,那么泛流时期的诗坛则是平民时代)默默地不约而同地探索诗的深度意象的发展,诗学的实践显示了我国诗坛具有时代意义的漫山遍野的景观。

探索深度意象的诗人俯拾皆是,这里我从各个年龄段的诗人选出几位的作品,权作窥一斑而见全豹。前述顾城是50后诗人,他的特殊在于是潮流时期的英雄诗人,而进入泛流时期姿态也如同平民诗人。60后诗人张鲜明有一部诗集《暗风景》,重在写深度意识的梦幻感觉:“门/自己响了”(《谁在敲门》)。张鲜明曾任一家省报的摄影部主任,摄影作品“无中生有”,形成一个梦幻世界。他的诗作的深度意象也是“无中生有”,现实中无,梦幻中有,而蓄蕴的意境则回味绵长。70后诗人翩然落梅对诗坛的贡献是她创造的凄婉、优美的“鬼”意象,“这一天我要/回到老宅子,看向日葵/开出花朵;这一天我/要比往日轻盈;脸孔洁白/走路不妨碍风/……这一天我要/静静地睡倒在太阳下面/直到你打开花园的门走进来”(《七月十五》)。无意识、前意识流出的意象看似无端,但它必定是有来由的。诗人年少时,听父亲喝着小酒讲聊斋故事,鬼的意象乘着酒香飘进童年的梦里,深度意象在灵魂的深处慢慢酿成。80后诗人今今是一位艺术系的钢琴教师,她的诗句似琴键敲出的音响,而那声音似乎酝酿已久,突然从诗人的直觉里迸出:“我看见所有的枝条在摇动/城市的嘈杂/正被寂寞鞭打//我听见花在尖叫/神在奔跑/芳香撞上了芳香//我时常会醒在一朵花里/紧挨着另一朵……”(《秘境》)。深度意象引导我们去体验自然和社会的世界里隐藏的神秘的生命力量。读90后诗人王尧的诗作其感觉最能触底灵魂。“白色挂满钟表/花开了/一朵接一朵//花瓣里/白色的浪如卷发/悄悄生长//默默的滴答中/指针在纷纷飘落”(《白色挂满钟表》)。白色并不是象征,那是诗人之于人生的幻象,之于生命苍凉的感觉,意象在时序里运行,无可奈何,深度意象能够让我们深邃地体验到年轻的灵魂深渊。

深度意象时代的标志之三,诗人们对于深度意象的创造日趋成熟。《理解诗歌》认为意象有象征和隐喻两大功能,而深度意象时代的诗人并不是去刻意表现象征和隐喻的意义,他们创造的深度意象本身就具有无限的涵盖力量,引导人们走向或者认识意象本身的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是对诗的升华,也是对人的提升。诗人们虽然年龄相差几十岁,而他们创造的深度意象却都是一样的年轻。意识一定会老化,而诗性直觉即无意识和前意识却是永远处于诞生的状态,因为它们直通生命力量的源泉——灵魂。

英国新批评派批评家艾略特认为世界文学不是作家作品的汇集,而是有机体的整体,作家作品只有同这个整体联系起来才有意义,这就是他的“整体论”方法。用“总体论”方法研究我国深度意象诗人,至少有以下三个意义。一是证明中国新诗潮的探索具有执着和强劲的韧性。不论是在顺畅或者不顺畅,潜流、潮流抑或泛流的状态,它都沿着自身的流向坚定地向前行走。这种探索的精神是中国诗学精神的内生动力,是中国新诗的希望和信心。二是深度意象更接近了诗学的本性,更远离了急功近利的状态,标志着中国新诗越发成熟。三是深度意象的创造心理学让诗性和人性得到了深度融合,这个论题待专题文章论述。


(下)意象的存在主义哲学义理和深度意象时代的诉求


意象的创造让我们看到了诗有着自己的诗性感觉和诗性思维,诗性感觉和诗性思维创造了巨大的诗的精神财富。所以,存在主义哲学家同时又研究诗学的海德格尔认为:“只有诗享有与哲学和哲学运思同等的地位。……在诗人的赋诗与思想家的运思中,总是留有广大的世界空间,在这里,每一事物:一棵树,一所房屋,一座山,一声鸟鸣,都显示出千姿百态,不同凡响”。他又说:“思把事物陈现我们面前,意象它”,而且他特意在“意象它”下面加了着重号。如果理解事物有了“思”,就是意象。反过来,意象了的事物也就有了思。这里说的一棵树、一所房屋、一座山、一声鸟鸣,不论是在诗人的还是哲学家的心灵间就是意象。也是依据诗的意象留有“广大的世界空间”,他才断定诗和哲学具有同等的重要地位。

从哲学的角度,海德格尔对意象列出了三条进层关系:“1、'从我们出发'的意象是一种独特的自由的行为。

2、用其剖析作用的联系来进行的意象。

3、靠意象来领会一般。”

除了第二条意象的联系作用之外,海德格尔给我们传达了有关意象的两个本质性表达,一是它的自由性,二是它的一般性。而它的一般性就导出了意象的存在主义哲学的两个义理,即“思”和“境域”。

“思”。对于“思”不能仅仅从字面上进行直观理解,应该从存在主义哲学内在逻辑思维上理解。海德格尔认为“思来和在聚在一起”,并赞同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说的“思与在是同一的”,而他说的“在”,就是在者的“在场”[17]。我认为,“在场”就是主体精神存在于特定的语境中,意象和它的引申意义在一个外观中显示出来。意象是外观和意义的融合,它不仅是情感的,更是精神的,而精神的表现既有它的自由性,又有它的一般性,一般性就是“广大的世界空间”,从而表现出“思”这个哲学义理。

海德格尔说的“一般”和“广大的世界空间”也可以说是真理的追求。正如他在《诗·语言·思》一书中说的,“真理,作为在者的澄明之所和遮蔽的斗争,发生于创作中,正如诗人写诗。一切艺术,作为在者真理到来的诞生,本质上都是诗”[18]。海德格尔认为遮蔽就是日常状态,而真理的领域是无遮蔽的领域,真理就是要去除日常状态,从自然上升到精神。思、真理,在海德格尔看来都是超越自然的精神。

意象在诗中的意义就有了一个前提,它必须是“在场”的状态。尽管说有时它是无意识的表现,但它也必须是在诗人精神的海洋里浸泡过的,意象也只有形成自己的语境氛围,它才能形成诗的意象结构,显示出自己本身的意义。否则,无意识中流出的意象可能也只是没有精神渗透的呓语。

所以,意象主义大师庞德认为,“意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只是一个思想,它是一团、或一堆相交融的思想,具有活力”[19]。由一团思想构成的意象结构构筑了“场”,这个场其实就是“广大的世界空间”,这也正应了海德格尔说的“靠意象来领会一般”。

猴头L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于是便有了对生命的千姿百态、不同凡响的诗性感受,“行走的花朵”则是诗人精神生命的追寻,这种诗的追寻让我们感受到了精神生命的永生,由于这种追寻以深度意象的状态而存在,精神生命的力量神秘而诱人。虽然深度意象的感觉是自我的,精神的渗透是自我的,然而它的意义却并不仅仅属于自我,它对更多的“在者”绽放了生命的追寻,让人们在深度的意象里有了更为深远的生命感悟。 所以,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大师萨特认为,“说一个人写作只是为自己,那不符合实际。只为自己写作是十分糟糕的”,“没有一种艺术可以不为别人或没有别人参加创造的”,“读者必须越过作品的文字自己创造出这一切来”。“因此,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一种吁求。写作就是向读者提出吁求……要求合作”[20]。我这里不厌其烦地引用他的话,就是为了旁证海德格尔关于“靠意象来领会一般”的“思”的哲学义理。

不独存在主义哲学家重视精神的“场”,西方的很多诗人也都特别关注诗的精神意义。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认为,“诗从一个意象中渐渐诞生”,“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21]。“塑造精神生活”就是意象的“思”的哲学义理在创作中的具体体现。 境域。境域,虽然有人把它作为诗学的概念来使用,但它却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存在与时间》的翻译者认为,“存在本身只有在'时间'中才能展现出来。正因为此,'时间'被海德格尔称为存在本身得以展现的'境域'。”境域作为时间的存在状态它有三个环节,即曾在、将来和当前。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将来、曾在状态与当前这些境域格式的统一奠基在时间性的绽出统一性之中。整体时间性的境域规定着实际生存着的 存在者本质上向何处展开”[22]。由此看出,“境域”应该是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根本性概念。境域的将来、曾在和当前的三种状态是一个统一性世界,它既是“世内的存在者”,又是“世外的存在者”(这个概念是笔者根据海德格尔的“世界都要更在其外”的论断,又与“世内的存在者”相对应而创设的)。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存在者既以“世内的存在者”领会自己的世界,而又与境域中“世外的存在者”“照面”,而“世外的存在者”就是超越了自我的世界。“世内的存在者”和“世外的存在者”都是创造了精神世界的在者,意象就是在这样的境域中诞生,正如雨果说的“更高更真实的假象”,他甚至认为这是艺术的最高任务。

现代主义文学大师艾略特在他的名作《传统与个人的才能》中认为,创作不仅仅有过去性,同时又有现在性,构成一个同时并存的秩序,他把这种构成称之为“新的复合体”。他的世界名著、诺奖诗作《荒原》就是这种诗学的实践。“新的复合体”与“境域”这两个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境域在诗学里表现为时间性的空间,这个空间由一团团意象构成,诗人对这个空间注入的思想愈广阔愈丰富,意象的精神内涵则愈有更大的诗学力量。顾城的《鬼进城》是他的《布林》组诗“反文化的我”的继续和深化。“反文化的我”是一种解构的状态,但顾城说他仍有“神”的光和洁净的心境,这种光是重构,更是一种追寻。然而,诗人不可能完成重构,或者重构并不是诗人的任务,正可谓诗人一直在路上。虽然鬼知道“远处有星星 更远的地方/还有星星”,可是,鬼走路很小心,因为他害怕一不小心变成人——“文化的我”。《鬼进城》隐藏着诗人复杂的心路历程,鬼(反文化的我)不想变成人(文化的我),而神(无我)也只是远处闪烁的星星。“鬼进城”是诗人的心灵综合,是含有过去(人)、未来(神)和现在(鬼)的“新的复合体”,诗人作为“世内的存在者”一直在表达深度的意识, 即被打扰的鬼的灵魂世界。而鬼又是“世外的存在者”,就是诗人生命和精神的追寻,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如果仅仅关注诗人作为“世内的存在者”的深度意识,并不能深入领会这首诗的诗学精神,或者说并不能深入领会意象的关于境域的哲学义理,而诗人作为“世外的存在者”就有了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就是鬼的“摧毁一切”的精神力量。 我想,这就是意象境域的诗学价值。 意象的“思”和“境域”的两个存在主义的哲学义理既有相同之处,都是让意象赋有“更广阔的世界空间”,从而从个体领会一般,然而,“境域”比“思”包含了更多的心理和精神的追寻的状态。根据译者介绍,他们译为“境域”的“Horizont”在德文中原意为“地平线”、“视野”、“视界”,由此我们仔细体会,“境域”的内涵更让我们悟知到它广阔的远景,多了动态的追寻的意味。所以,诗的意象不是一个封闭的结构,它是一个无限的境界,永远追寻的精神力量。

意象的存在主义哲学义理虽然不是诗学,但它让我们对诗有了更高的认识,对深度意象有了更高的期待,对深度意象时代也有了更高的期盼。毫无疑问,深度意象时代对于诗人也有了更高的诉求。

虽然,泛流时期的很多诗作在深度意象的创造上有了很高的诗艺水平,但从诗学的角度来考察,深度意象的精神追寻和精神创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艾略特之所以能创作出《荒原》这样的巨著,并不仅仅在于他对现代主义诗艺的深刻理解,而更在于他对精神塑造的重视。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特别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至理名言,“精神是更为神圣而且不为感情所动的”[23]。创作过经典诗篇《海滨墓园》的法国象征主义大师瓦莱利(又译瓦雷里)对此表达得更为明确:“诗人的确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在某些具有无限价值的时刻表现在他身上……对他来说,具有无限价值。”甚至直觉主义理论大师柏格森认为,“诗人创作了诗歌,人类的思想因此变丰富了”[24]。而创造了创造性直觉(诗性直觉)理论的雅克·马利坦认为“诗从事自由的精神创造”,更有创造性的论断显示了他的深刻,“诗是精神营养。但它吃不饱,它只能使人更加饥饿,而这正是它的盛大”[25]

基于以上的经典理念,在这里有必要说说已故诗人海子,因为海子就是精神上更加饥饿的诗人。他在世的时候发表诗作并不多,而且在1989年3月即已去世,所以我没有把他列为深度意象时代的诗人。但细读后来出版的他的遗稿,我则认为他是提前进入深度意象时代的诗人。现在探讨他的诗作和他的诗学追求,对于泛流时期的深度意象诗人一定会有莫大的启示。

海子创作了多部长诗尤其是《太阳·七部书》,虽然是长篇巨制但诗行里时时闪耀着深度意象的光采:“打碎了天空如马厩/十个太阳钻出我的肚腹/钻出我的窍火之城/十个太阳之城/扶着人类,就像/扶着白草的肉体/一穗存火的肉体/但是,人类中/反抗的战士的/头/更是真实的太阳”[26]。整部诗中太阳的意象就是诗人深度意识中丛林叠翠、千姿百态的幻象,但细细领会这部大诗,诗人在原型意象中灌注的现代主义精神犹如连绵的群山在我们面前浮动,成为精神含量巨大的“广阔的世界空间”,让我们不停地思考。这得益于海子对诗的追求和理想。“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这是一种诗歌总集性质的东西——与其称之为伟大的诗歌,不如称之为伟大的人类精神——这是人类形象中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27]。这样的诗篇被海子称之为诗和真理的合一。 海子给深度意象时代的启示,就是诗人站在人类精神的高度去思索诗学的本质问题。

由此我认为,追寻诗学精神空间的至大,是诗人生命存在的本质,正如海德格尔主张的,深度意象就是超越自然层面的精神存在。哲学家叔本华有过类似的论述:“田园诗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单纯写景的诗,描写大自然的美。这本来就是纯粹的不带意志的认识,事实上这诚然也是唯一的纯粹的幸福,事前既无痛苦和需求,事后也不必有懊悔、痛苦、空虚、烦躁继之而起。但是这种幸福并不能充满整个生命,而只能充满整个生命的一些瞬间。”而充满整个生命的则必然是诗人精神结构的构筑,而“精神的寓所是我们”[28]。由此我认为,深度意象时代对诗人的诉求,则是诗人时时追寻精神创造的突破,让“精神的寓所”积淀更丰富更厚重,深度意象才会焕发震撼的力量。

然而,有诗就有危害诗的病害,这种病害来自于外部对于诗人心灵的侵蚀,而诗人的创作其实也是在与这种侵蚀的搏斗。“传声筒”的时代已经过去,而今正如美国普利策诗作奖获得者盖瑞·施耐德说的,“在诗歌的生态世界中,最大掠食者是金钱”[29]。其实不仅仅是拜金主义,还有庸常和世俗的侵蚀,这些诗的天敌会让诗人患上一种病,英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科林伍德称之为“最危险的心理疾病——意识腐化症”。而对于这种“意识腐化症”,他认为要靠诗人去医治,因为“药物就是诗歌本身”[30]


注释

[1]、赵毅衡编译:《美国现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23、24、628页。

[2]、(美)Cleanth Brooks、Robert Penn Warren著:《理解诗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196页。

[3]、(法)雅克.马利坦著:《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商务印书馆,2013年,127页。

[4]、同上,131页。

[5]、同上,128页。

[6]、《顾彬:他们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搜狐网·搜狐文化》,2015年9月14日。

[7]、陈超:《“X诗社”和“太阳纵队”:三位前驱诗人—郭世英、张鹤慈、张郎郎其人其诗》,《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6期。

[8]、芒克著:《芒克诗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20页、7页。

[9]、北岛著:《古老的敌意》,三联书店,2015年,9页、218页。

[10]、北岛著:《北岛诗选》,新世纪出版社,1986年,42页。

[11]、《诗歌报》,1986年10月21日。

[12]、《深圳青年报》,1986年10月21日。

[13]、《顾彬:顾城可能是中国20世纪最好的诗人》,《时代周报》2012年4月13日。

[14]、张穗子:《无目的的我(代序)——顾城访谈录》,顾工编《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7页。

[15]、顾乡编:《顾城诗全集》下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7年,823页、824页。

[16]、释然主编:《自然文学》No.4,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2014年,177页。更多“花朵系列”作品见猴头L的博客。

[17、(德)海德格尔著:《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27页、121页、122页、140页、184页。

[18]、转引自北岛著《时间的玫瑰》,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135页。

[19]、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51页。

[20]、同上,195—198页。

[21]、《时间的玫瑰》164、166页。

[22]、(德)海德格尔著:《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523页、430页。

[23]、王家新、沈睿编:《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29页。

[24]、《现代西方文论选》37页、88页。

[25]、《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125页、128页。

[26]、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17年,636页。

[27]、同上,1048页、1051页。

[28]、(德)叔本华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16年,437页、143页。

[29]、北岛著:《古老的敌意》,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143页。

[30]、(英)科林伍德著:《艺术原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343页。


作者简介: 枣红马,本名李传申,曾用名释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商丘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杂文概观》、《深邃的世界》等四部,长篇小说《举起火把》(上、下部)、《菊花酒菊花茶》。获河南省社科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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