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谷
 
细雨封锁了山谷
植物长出带锯齿的长叶子
在我们头顶低下锋锐的叶尖，像问号
我突然想到，我们在寻找的是我们要寻找的吗？
这一刻，你看向我的睫毛立着
像在受惊的麋鹿腿脚上留下血痕的
荆棘。亲爱的
在四十岁的山谷里谈玫瑰是轻浮的事情
跨过那扇命中注定分离的大理石拱门
已来不及向被自身的光芒通透的花瓣许下承诺
白鹭在徒劳的山谷里无声地穿过膨胀的大海
在我们的身畔
山溪瘦弱得像一条黑线
笨拙地、无声地，流过山崖和浅滩
我会等着，在坠入深渊的那一刻
说出想要说的话
那时光阴缩小成一粒针尖，高悬在前方
所有向着玫瑰的心
藏在所有向下坠落的事物中



你在雷声响起的时候来
 
跳跃着，无声的
以一种又脆又凉的速度
轻轻地来
 
绕过远山的高压铁架
爬过低矮的办公桌
漫过键盘、胸口、脖颈、眼角
像雪花填满了屏幕
像月光铺满了街道
像桥洞里的狗吠声无处着落
白光从平滑的肌肤升起，淹没一切
 
这时，巨大的饥饿在横冲直撞
暴烈的嘴在无限张开
大口大口地吞噬
轻轻跳跃的你
——你是春天



在湿地
 
游船，像一只鸟的爪子
在空气中拽过，在我的身后
光从水面升起
照亮整片天空
在一只巨大的肺里
呼吸。一只瓯鸟
飞过的声音
像绿色的雷霆
停在一颗盘根错节的树上
诗人们在树荫里静坐
默默地等待
下一个说出要有光的人
是谁



在泽雅
 
纸山。需要用一只鹅的速度
攀登。途中，不断地
拔一根鹅毛，蘸一蘸山涧里的水
书写。历史是一只鹅
蹒跚的步伐停顿处，张开宽大的
嘴巴。吃饱肚子是天大的事情——
青草，飘萍，蔬菜的叶子和
粗饲，是锻造一张纸必不可少的
养分。一张纸的重量是多少？
5克或者更轻？登纸山的过程
是开始追逐轻灵事物的过程——
更清净的空气
草木的气息和花朵的芳香
云絮和雾霭，晨光和飞翔
投向海际线之外的目光，以及
寂寂无着落的思想——
登纸山的过程，是处理
星空和星辰、宇宙和穷尽
鹅和鸟、肉体和欲望的
过程。是透过一只鹅的
臃肿和蹒跚，笨拙地爱着



十四行：在蒲城我们都是飞鸟
 
鸟，在蒲城飞
不从天上来
不从山上来
不从海上来
 
在蒲城飞的鸟
从黑黝黝的泥土里来
从沉甸甸的葡萄里来
从甜蜜蜜的汁水里来
 
亲，在蒲城我们都是飞鸟
跟鹈鹕、黑脸琵鹭和白琵鹭都不一样
它们曾经越冬的滩涂上
城门已经站立了六百年
 
而在出逃的葡萄藤扎根的盐碱地里
生活是尖尖的鸟嘴戳破的葡萄皮儿



十四行：桃花渡
 
桃花渡在灵溪
在观美桃湖村的溪岸上
在脚板下泥土的沉默里
在水流中蒸腾的日光下
 
桃花渡是一个人站立的姿势
他在溪岸上看生看死看桃花
看自己的影子在溪水里摆渡
看溪水从天上来，到天上去
 
桃花渡是一个人在溪岸看桃花
看年月的灯芯在阡陌上燃烧
看白光越过鬓角飘荡在山野上
往南是孤云岭，再往南是长寨岭
 
高过了生死界限的桃花渡啊
是浪子回家必须穿过的隘口



一只蜗牛
 
慢慢爬下绿坡
爬过山陇和水沟
爬过青色地基石和青色砖头
爬过门槛、柱子和房梁
——一些黄中泛白的
虚幻的、悲悯的水泡
包住了屋顶那块碎裂的瓦片，和
老妇手中搓洗的天空



海风吹过西湾
 
是八百里的野花和野草
是亿万个野蛮的生命
是桀骜不驯的气息
此刻，吹过西湾
 
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的
在光芒灼灼的滩涂上默然的
在伸向海风的竹榭中凭吊的
是一颗尘埃
像礁石
长久地沉浸
在辽远、腐朽、新鲜的气息中
同样岿然不动的
是塑料桌面上
一堆
海鲜的
躯壳



秋雨或记忆中的画面是子弹
 
穿过夏天。秋雨
在棕榈树的叶面上
轻轻地流淌，无声地流淌
 
夏天是脆弱的
至少比棕榈树的叶子脆弱
一个故事从泥土里冒出来
只是稍微有些重量
夏天就碎了
跌落成一条河
满载着肿胀的绿色
无声地游走
 
河边生活的人啊
小孩趟过去
老人留了下来
 
我总是看见一道弯曲的影子
在拐角里捡起一道雪白的光
收纳在祖母的眼角


诗说：站在时间里

1.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爱因斯坦如是说。在霍金对时间和奇点的描述中，人们看到回归过去的一丝曙光。哲学家尼采试图通过意志品质和永恒轮回取代上帝。诗人思考的却是心灵和物质，哪一个质量更大？爱情、梦想、记忆与黑洞，哪一个才是奇点？
2.现代性。是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是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是帕斯说的我们几乎还没给它命名就已消失的品格。是命名和消解、永恒和荒谬。是言说的不可穷尽性与无尽晦涩。而诗歌，就是在永恒和荒谬之间为万事万物命名、消解事物之间界限的事业。
3.仓颉造字，鬼神哭、天地泣。文字拥有了命名的权力，这是一种生命本质上的超越，与天地鬼神从此不再是同类。超越之后，是隔阂与罅隙。当人被命名为人，语言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是对人的实在的不确定性的描述。而语言是时间之水，言语是时间之水的流淌，诗歌在水中站立。
4.语言能够到达的地方都不遥远，实际情况是语言从来不曾抵达。这是诗歌的张力所在。因为不可抵达，所以行走；因为无法满足，所以追求。好的诗歌，它满足了对此在和彼在之间——那一条幽微却又浩瀚、纤细却又无涯的裂隙地想象。在《这不是一只烟斗》里，萨特揭示了语言在此在和彼在之间的歧义、模糊和不确定性，这本小书可以当做诗歌语言现代性解析的典范来读。诗歌是对此在和彼在之间那条裂隙的抚摸。
5.诗歌写作是一个仪式，一个安安静静地送自己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仪式里，没有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有的只有沉默和勇敢面对。“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博尔赫斯语）没有被强加到已知和未知的空间，它尽可能的简化当前所处世界的粉饰和虚假，尽可能的以一个真实的身份前往另一个空间以获得真实的存在。极简的内容、素净的白布以及沉默，是这个仪式的全部。
6.诗歌的情感需要保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诗人要通过语言的张力对情感进行不露痕迹的准确控制，就像用最精密的程序把澎湃的生命力和激昂的情感牢牢的压在丝丝的烟云上，让它随风飘荡。甚至连飘荡的轨迹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结果。
7.在诗歌里，修辞的一个作用是通过使用不同的词语对同一个事物重复两次的可能，深入事物的内部，完成一次呈现或叙述。但不是所有的呈现都是通过对事物边界的重复与肯定达成的，有一些诗歌，它通过反义词的对冲，造成一种语义的爆破，产生一个真空场域或说黑洞，让事物在真空或黑洞里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