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权的诗

聂  权

     春  日

我种花，他给树浇水 

忽然

他咯咯笑着，趴在我背上

抱住了我

三岁多的柔软小身体

和无来由的善意

让整个世界瞬间柔软

让春日

多了一条去路

     瞭敦瞭禺 

瞭敦瞭禺 

己形似蝉而子皆若虾

人获之

母即去就子

不是解救

而是比青蚨更壮烈的陪伴

母子煎出的味道

“辛而美”

是一种意态凛冽的

人间绝佳美味

     晓 峰 岭

草木葱茏，海水幽静

浑不闻八十年前风声

不见当年炮火印迹

此处，鸦片战争

三位总兵同一日战死

此日前，浙江总督余步云

拒派援兵，愤怒抛出

一纸批复：

“小题何须大作！

抑故意夸大其词，

为他日论功乎！”

两年后，不战而逃的

太子太保余步云

始被斩首、弃市

其年，已69岁

     生  机

水过于繁盛

水四通八达

从光绪八年

从斜阳巷、欧阳巷、平安坊、僧街、九圣庙

从黑池巷、白鹿庵、兵营巷、山川坛、社稷坛

从每户人家门前屋后经过

现在，很多水

被强行挤出

水的空间，被填作大道

铺了柏油

而塘河

犹有水波浩渺入海

犹有白鹭群立、海鸥翔集

水是生机

赵构从星罗棋布式水路

经江心屿

逃至绍兴，建南宋

南宋末，文天祥

由星罗棋布水路，携小皇子

经江心屿

逃出生天

     朱 鹮 

朱鹮的出现

是凡俗生活的一种惊喜及洞穿

多少人穷尽一生

想要抵达朱鹮一样的人生：

它们在温暖浅塘中、绿草间

食虫鱼、振翅、昂首、理翎

硕大身躯，艳红宝石样头冠

偶尔腾于半空

便引来注目与赞叹

温饱无虞，现世安稳

不需理料天敌

寿长，鸟寿

三十余年

约等于人生

一百五十个年头

专情，一雄只配一雌

有他鹮侵入其间，二鸟

交颈，呈备极欢爱之态

使它羞赧退去

雌亡，雄不复他娶

雄不存，雌亦孤独度过半生

     脸  面

苍南多奇山。碗窑古村

此地，叠嶂重峦

仿佛无尽，山中

太奢侈，八百年

户户绿意葱茏，家家

流水环绕，太奢侈

处处鸣珠溅玉

太奢侈

一架瀑布，悬于

另一架之上，这一架

又悬于另一架之上

奢侈极了，无数水的清澈的布匹

来做无穷的脸面

     土豆丝和茄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重点在于：它是

一盘土豆丝和一盘茄子的故事

“没有我，你能吃到

茄子和土豆丝？”

他炫耀他的恩赐

她转身，打包行李

寄回老家

她的姐姐，影院里看《黄金时代》

忽然大哭：“萧红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妹妹，过的就是什么日子”

萧红嫁了萧军，她嫁的

是一个上海老男人，一起

过了三年

     刘戈说迁徙

星夜快

没钱寄信，怎么办？

走回去，把小家安然抵达的消息

报告大家

你看啊，一条大汉，太爷爷

踏山岭过大河穿小路

餐风饮露

又走六七天

推开那山间小屋门

道一声：“我们到铁岭了！”

便匆匆转身，又从本溪折返

星夜快啊

那时，身体不值钱

     世  间

每次回乡，艾青

都要去看看他的樟树娘

他要去摸摸它

——他克父母

父母让他认樟树做了娘

他不再以蒋作姓

他的儿女

都姓艾

世间恩义

有续有断

     信智村的神仙

穿过半个大海

到达一座风浪摇晃的斜坡

我们爬上高高的柿子树

采摘鲜红果实

树旁，信智村石屋住着的四个老人

毫不介意

这些强盗，他们只是

摇摇手：“涩。”

他们拉出一筐柚子

杀半筐清凉与甘美

中和我们的冒失、无知和苦涩，他们用斧头

砍半爿野猪肉

要送给我们

山腰咯咯叫的鸡们

也要送给我们

白云在天，也在他们身畔流动

他们的笑容让我们知道

他们过的是神仙的日子

     怜  惜

1921年建的三毛祖居

小沙镇，庙桥陈家56号

1989年，三毛回来过

正屋五间，深红木建主体

青瓦，白墙边

陈列三毛遗物及旧照

其中一张，三毛在尼泊尔

山民家中讨水喝

抱起一只刚出生的羊羔

她坐着，把柔软小身体

紧紧搂入怀中

爱怜之至的女子，像抱紧圣子的

着脸的圣母

发出又欢乐又疼惜的声音，类似呻吟

三个山民站在她身后，彩虹光晕浮现

彩虹光晕浮现

像人世的爱

要把这怜惜且疼的女子

护佑起来

     资 寿 寺

三晋中部，灵石降落之处，村村

几曾都有寺庙，它只是

其中一座，而它

用精美绝伦的塑像、壁画

来为兄弟们的消失

正名，精准地

称量一段荒谬的历史

延续一千年的存在

数年间便毁了，两千年间

一直被防护的

数年间永归虚空；它能独存

传说缘于偶然

有人破坏寺门，暴病而亡

有三人盗走十八罗汉头像

后均于狱中

离奇身故

于无形鬼神之有形敬畏

防护它的武器

而破坏与防卫

亦可归结于

不义与义

陈永泰先生

巨资由台湾

购回11尊罗汉头像

后辗转

于欧洲

购回5尊

次年，于日本

又购得最后两尊

归还资寿寺——

愚蠢盗贼

当年只售得15000元——

他的努力，对应着

寺庙不远处，文庙墙外的两个大字

“义行”

使人振奋于

“世间真有此”的佐证之一种

     飞机将要降落在北京

一座白银的城池浮现

之后，又接近一座黄金的城池

目力长久沉于黑暗之后

白银给人温暖

而越靠近那黄金

越见金碧辉煌

越觉心慌

我们一生，也走不出它的一个角落

半生，也无法购买

那辉煌中的一星灯火。

平安夜的红色弯月

很美，它浮在美丽之极的城池上

又摇摇晃晃

沉落下去

像是一枚坠饰

     仙  去

还好，这是传说

或许并未在现实中发生过

缑氏县仙鹤观

常于九月初三夜

有一道士仙去

此观，非常人可入

非专心、明志、天姿高颖、精进修习之人

无资格入得，自律刻苦的

七十多人，每年

九月初三夜

净身、盛装、洁心、打开门户、望月

等待飞升的一刻

而事实上，所谓成仙消失的道者

都做了黑虎的口中食

虎穴中，发现了他们的

冠帔、鞋子和骨殖

还好，这只是纸上传言

未必构成一种

一边努力一边本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未必构成

一种隐喻和另一种悲凉

还好，很多时候

我们的付出，终有所得

     回 民 街

木窗外依旧

辉煌灯火，沸腾人声

而特意来寻的老孙家羊肉泡馍不复

去年之味，麻酱凉皮

几酸不可食

轻轻叹息，投箸

出门

要直接回宾馆

又转身

融入那喧闹人流

春夜的微凉 

需用温热之物来提升

     苍南，无名山

他家依山，山如黛螺

他家傍海，一望无涯

见舳舻相继，岛屿绵延

因为所处的大，他有了小心思

山下的小路通向他家

他的房子，留出一小间

供奉菩萨

收取香火钱

小屋里供奉的那一排小菩萨

面目陌生，来历模糊

而皆正襟危坐

菩萨之外，空间的设计

通俗、人性化

功德箱边，放三张木椅

拜完菩萨后，香客

可以和菩萨

挨挨挤挤地坐一会儿

     不  再

未料想，有一天

身体会背叛故乡：回乡一周

额头泛起小颗粒

回京一天

额头光洁，咽痛

也渐好

六年，我一山西人

渐不嗜醋

不嗜面食，一朔州人

南街杂各、抿掬、莜面鱼鱼

土豆肉炖粉条、刀削面

渐只做一年饮食调剂

时时勾动肠腹馋虫之

销魂美物

不再。怎知

一种深处悲凉，起自何时

又

将止于何处

     山  间

浑然巨块，如一柄柄斧，擘开混沌

仰望，我们沉重肉身

仅似尘埃

独处的天门山，负手傲立

绝世的武林高手，隐于西南

并不屑于与中原比肩

（内容选自《诗潮》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