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又一个亲人走了
三个已走两个



一缕阳光从窗户漏进来

尘埃悄无声息地孤独着。父亲

埋头蹲在角落，如无助的孩子

烟圈里，脸上的皱纹

更深了



再次劝父亲随我他乡

他盯着窗户前母亲用过

的缝纫机，始终

不发一言



又要起程了。我一只脚刚迈出

院门外，篱笆上那朵

孤零零的牵牛花

就抖了一下

        我选择这首诗品赏，是因为它只用一种朴实戳穿了我的冷漠，让我在她扑实的力量面前，像一堵墙稀里哗啦啦地倒塌了，让我冷酷外表掩饰的柔软部分毫无遮拦地暴露了阳光下，渐而融化，像水流走，更像是泪，潸然而下。

        这首诗歌并不复杂。我说她具朴实的美。

        首先是朴实地叙事。事是奔母丧归家的人，安排完母亲的后事后将再行离家。“我”是一个为了生话，或许是为了生活的更好，或许，那份职业迫着，必须离家的人物形象。至于离开的原因不必过多思考，但有老家牵挂着。诗人高明在于不着笔于丧母之悲，也不着力于对老家的牵挂的描述。他把乡情、亲情糅合成一个团，放在内心反复咀嚼，把那种苦涩的悲，难言的痛，以及在当下关于老家的现实的滋味，反复咀嚼，让你在这朴实中呛得透不过气来。

       三口之家，“又一个亲人走了”，对于老父来说，这是经历了死别。“又”背后的那一个人，该会在办完了“走了”的亲人的后事之后，也还会走的。又要让老父再经历一次别离！何等苦涩的人生啊。此刻，他只是盯着“窗户前母亲用过的缝纫机”，内心希望它“发言”，转动，给孤独的生活增添生机，或者还给他过往不变的生活，但这已不可能了。面对己经发生的死别，之后，老父不语了。其实他的内心在此时又多么害怕别离，说不定这还会是一次生离！但他又不可以以此为绳，牵着儿，绊住他。他这时候“一言不发”，也只能“不发一言”，这才是朴实老父的最好回答。烟圈，深刻了他额面上的皱纹。可还要面对与亲人且是人世间最亲的人的离别呢！这个曾经决定家的一切的男人，现在，只能“埋头蹲在角落，如无助的孩子”了。

       父亲的悲，父亲的痛，父亲的不舍与牵挂该会是太复杂，也该会很简单。但又该会很沉重。这样的沉重，让远行人有了更重的负担。或许，这就是父亲、老家的内涵、分量。

       “我”是个回家奔丧的人，逝者己去，活着的人还必须面对生活。经历了丧母之悲，理性的“我”更关心的是父亲。这种关心让“我”感觉到了母亲离世之后，父亲的生活将是“一缕阳光从窗户漏进来，尘埃悄无声息地孤独着”的状态，于是“我”理性地“再次劝父亲随我他乡”。老父不发一言，“我“在一言不发”的老父的神情里读出了不舍与牵挂，读出了父亲甘忍孤独的守护，读出了老家里的滋味。但是，“我”还必须奔走他乡，尽管老父不随，尽管老家牵挂。这样，或许只有这样，老家它更加重了在“我”心中的分量，让年青的“我”对老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分量，不仅是停留于表面的血缘，亲情，也不是简单的一种伦常责任，还有年青的漂泊者的社会担当。在乡土里长大的人从传统中继承了一种担当。在社会变革，乡村空巢的当下，社会的责任，传统的力量总会让我们自觉地揽在自已肩上，这不光是因为别无选择，而是因为我们本就是这变革的奉献者。也许，我们因为此而自觉可悲，或许我们也并不觉得这是社会变革的痛。总之，作为从传统里走向现代的我们在自觉的担当，仿佛这是与生俱来的担当，正因为我们担当，所以可贵。可贵在这矛盾状态里，我们在不断地挣扎与妥协之中，在努力地使它完美之中。这，该是一种朴实的人生状态，更是这个时代漂泊者的时代特征。

      所以，在“我一只脚刚迈出院门外，篱笆上那朵孤零零的牵牛花，就抖一下“。这一节诗完成了一个最深刻的没有结局的结尾。它或许是老父的心在颤抖，是他的不忍、牵挂以及不可捉摸的恐惧的某个动作细节引起我内心的震动;或许亡母灵魂在挽留或者是有内容的嘱咐;或许是来自我内心的挣扎、决策的外化，等等。它如电流传导全身，又似闪电，击中我别离的决心！

     是走呢，还是不能走，还是不该走，还是必须要走……这是个深刻的问题！老家，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这才是这首诗给我们这个时代的漂泊者们提出的一个时代之问，它将会由社会来回答。任何单个的人，在当下，无论你从血缘、伦理，还是从人的发展，好像是无法回答。这才是此诗朴实中的深刻处。

        朴实的叙事，把朴素的情感蕴于地下，把深刻的思想埋藏在朴实的泥土之下，却又如岩浆，在该爆发时暴发！这样的朴实具有着太强大的力量。

        其次，是朴实无华的技法在配合情感表达的过程中毫无雕饰的运用。我相信作者年纪不大，或许，作为新兴诗人，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她)不刻意于炫技，让技术在情感的表达中得到恰到好处的运用。让这诗在朴实中更具理性、更具泥土气息。

       1: 前面已经讲他(她)朴实无华的叙事，在表达深刻的理性思想中，诗歌截取了三个场景:一是父亲埋头蹲在角落里抽着烟、二是我劝他随我奔走他乡时的不发一言、三是我离开时发现牵牛花的一抖。三个场景几乎全是实景描绘，描绘环境“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描写人物的动作”埋头蹲在角落”、“盯着缝纫机”，描写人物神态“烟圈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不发一言”等等。所有这些都不事雕琢，白描式地呈现出老父亲形象。犹如大家画笔下的工笔人物像，但内涵好像更见丰富。

       2:前面讲了叙事并不复杂，这是二个人物的互动，互动的逻辑不复杂。是父子对各自生活的安排。但在这不复杂的逻辑中，诗人却演绎出了复杂的时代意义，真正的做到了于“有限之中包含无穷”，即“言有尽而意无穷”。

       3:或许也有人认为这首诗作为现代诗，意象用得好。比如说那无声孤独的尘埃，再比如说抖动的牵牛花等，就有人从色彩、形态等角度分析。我以为大可不必，它们就是诗歌中的环境、细节，它们就是诗歌画面构成的必不可少的元素。牵强地解读，会破坏他所具有的朴素的美，破坏他的具有的朴实的情感，甚至破坏了画面里飘出的泥土气息。

        我还是说，它的朴实无华的力量足以推倒任何冷酷的外表之墙，让你内心的柔软暴露在阳光下，然后融化成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