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水

“潇者，水清深也。”
     ——《水经注·湘水》

我们坐上三月的一艘游船，
两岸青山在雨中变得迷离。

潇水暗中用力，与湘水交汇时那样，
一个拥抱，就知晓彼此。
此刻它托举船身，什么也不问，
就知晓我们要去的地方。

对我们曾经写下和即将写下的诗篇，
它从不朗诵，也不予置评。

它只是笑，用它的水波，
起伏不绝，笑成浪涛。

我俯下身子，
它的清，深不见底，
我看到自己的浅，
浮在上面。

我没有浪涛，
我的笑，是难以扩散的涟漪，
像有人用瓦片打一个水漂，
然后转身离去。


柳子庙

连一声鸟鸣也没有。
回过头，双檐八柱的戏台是空的，
唱戏的和听戏的早已散场。

风声也已退隐。
庙墙内外，所有的树都屏住呼吸，
多么寂静，三绝碑立在灰暗处，
唯有刻在上面的文字个个精神，
它们彻夜不眠，等谁？

当头顶的天空被翘檐分割，
大地从未放弃仰望。
光线和灰尘未能惊扰的，
料想这尘世的喧闹也不能。


愚溪

我看到身穿拖地长裙的古装女子，
她们打着雨伞漫步于柳子街，
或者撩水嬉戏，出没于溪边的民舍。
仿佛远逝的时光得以倒流。

立在桥头，我也有一颗古装的心，
它适合在深夜的笔尖流淌，
其声也淙淙，可清洗旧时的伤口。
亦适合在清晨登高远眺，
其意也切切，又何来暗自神伤。
但看那山高水长处，棚顶残雪下，
总有一个暖如火炭红泥的人间。

随波，定然逐流。
流放和流芳有时是两个同义词。
愚溪借一人之名又历千余年，
我借愚溪之名，只念今生。


回龙塔

有人指着说那就是回龙塔，
恍若万历甲申年在潇水的东岸浮现。

筑塔的人一定精通八角、斗拱和风水学，
也深谙水患带来的疾苦。
那条传说中的孽龙从此修成善果，
在返归东海之前，因为不舍，
回头多看了几眼。

我在船舱里隔着玻璃望着，
仿佛它绕过塔顶刚刚离去，
云层由此变厚，
它留下的一场雨还在继续。

想到自己的体内也有一条龙，
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是谁打的铁链，我已忘记，
当我亲手锁上暗室之门，
它的悲鸣，我没有再听。

这么多年过去，
它想行的善藏在它的恶里，
太深。

我一个人的雨也在下，
在一个不被看见的地方，下个不停。
我的塔，因苦于找不到岸，
至今没能建成。


萍州书院

“非是白萍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
   ——柳宗元《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


前来迎我的白萍在《楚辞》里开过，
它们成群结队，宛在水中央。

我和一场细雨走上青石铺就的阶台。
前院的木樨树正忙着换上新衣。
去年的落叶仍在，捧着今春的寒凉。
鲜活，总是在腐旧里得以生长。

我从不远的地方来，
不为求学，也不为问道。
只为寻找某个可能的远方，
不为穷尽，也不为抵达。

书院敞开所有的疑问，
翘檐叠着翘檐，拱门连着拱门。
我扮演一个喜欢拍照的游客，
在回廊穿行，或者靠在沉黑的砖墙上，
只为在被触及的重里，
感知自身的轻。

如同抬头看到的白鹭，
它们在飞翔中折返，
不是因为遗忘了什么，
是这无法带走的，
需要反复确认。


周家大院

三面环山，还有一面是贤水河，
它和这个上午一起，在院前慢下来。

都庞岭下的油菜花正在盛开，
另有几亩枯荷，在淤泥里深陷。
荣枯交替中，周家大院已历经数百年，
从前的慢，才是真的慢。

从红门楼到黑门楼，再到子岩府，
六座院落分中有合，合中有分。
院墙如玄铁，迎面撞来，
随处可见石阶，飞檐，天井，回廊，雕窗。
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的距离，
不过是转念之间。
还有迷宫似的小水沟，
让人忆起被时光冲走的童年，
一些失而复得的小物件，
在泥沙里露出红色，或者绿色。

对于一群陌生人的造访，
濂溪先生的后人早已习惯。
他们坐在院子里拉家常，
为某个老人即将到来的寿宴张罗。
或者蹲在门坎上看着我们，
抽烟，善意地微笑。

我知道迷恋会拖住一个人，
让他觉得比从前更慢。
我也钟情过这样的假想，
因此不敢轻易回头。
怕一回头看到的，
是自己的晚年。


大仙观遗址

大仙观的遗址上坐落一户农家，
两块石碑立成左侧的门柱，
七八个观名刻在上面。
右侧的青石阶台上，
乾隆十九年的石缸还在，
旁边有两块断裂的石碑，
上面镌刻的蝇头小楷，清晰可辨。
唯有那棵千年古树，
迎风醉舞，不发一言。

据说何仙姑曾在此地修炼，
她打坐的洞穴已经坍塌，
一堆石头滚落下来，
有人找到时间的牙齿。
哦，被咀嚼过的，被吞噬过的，
除了落日下的仙境，
还有香火里的人间。

我无法在想象中将它还原。
回程的路上，观前的河水追着我们跑，
开车的人吹着口哨，
将它远远地甩在后面。

                        2018年3月28日完稿
                         2018年4月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