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书生的写作企图与策略

作者:欧阳白   2018年07月02日 15:31  中国诗歌网    199    收藏

说吴昕孺是个书生,熟悉他的人大概不会有任何怀疑和不同意见,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坚守作为一名书生的良心、责任和抱负,虽然他写小说、散文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获过一些重要奖项,但他始终希望自己是一名诗人,他对艺术本身的追求超过了对名利的期望,而且即使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也可以看出他不忘初心的写作风格,那就是坚持纯粹的文学性。我们看他长篇小说的题目,像《空空洞洞》《千年之痒》,就不是去市场上讨好邀宠的。读小说的内容更加看出,他从不为市场而写作,从不写所谓玄幻小说、悬疑小说、官场小说、情色小说,他一直在小说创作中寻找他的情感对应物,那一定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而是让人内心纯净的东西,他把我们共同提出的“好诗主义”一直使用在各类体裁的写作之中,他的很多散文、小说从本质上而言都是一首首“好诗”。

而他的诗歌风格更是如此,虽然偶有调侃和幽默,有一些后现代的词语和意象,但这种兼收并蓄没有改变总体上那种优美、纯净、执着于内心世界美好情愫的写作。他坚持书面语言的优雅和精准,没有被各种流行的文学书写所迷惑,一直清醒地坚守着自己最初的文学理想。

吴昕孺性格萧散,对名利更是淡泊。诗如其人,这些都难免会带到写作上来,因而他的诗中极少使用那些一惊一乍的意象,突兀、暴力的语言,典故的使用基本上以温柔敦厚类型的为主。这也是造成他写作经年,写作水平高但很难大红大紫的一个重要原因。

诗歌写作一般有两个目的,一是为内心的情感寻找出口。把积在心头不吐不快的东西,以文字的方式,以诗的体裁表达出来,达成一种情绪的平衡,这是许多诗人写作的第一动因。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人是持这一单纯目的的写作者,当然,这样写出的作品可能因为只给自己和身边少数人看看,而不在乎更多的雕琢,不太在乎艺术形式,早年徐志摩的写作也是这一类型。在《猛虎集》序言中,他说自己早年写诗:“绝无依傍,也不知什么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托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他说自己的作品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栏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上。我认为,这都是比较客观的自我评价,这些话对于研究徐志摩甚至研究这一类写作者都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这种写法确乎极多,甚至要占诗歌写作者的大多数。这一类人对诗的艺术和技巧甚少研究,对人类的诗歌历史和千百年来大师们的作品甚少品鉴和扬弃,也不懂什么诗歌理论,他们执着的是情感,关注的是诗歌的情感表达需要,他们不是为了成为诗人而献身于诗的写作,不是为了艺术而写作。

另一种则有更高的目的,那就是希望自己在诗中抒发的情感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更多读者的肯定。

情感的共鸣并不只是完整的作品才能达到,也并不是只有伟大的作品才能达到,只要情感是真挚的,读者有类似情感经验,或是在想象中能够理解,就有可能引起情感共鸣。但共鸣也有深浅之分,一首诗要在读者心目中留下远不止共鸣的更为深刻的印象,表现手法、结构形式等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不要小看了读者的鉴赏能力,一首诗要得到别人的肯定,作品本身的完整性、完美度和震撼力都要经受考验。特别是把任何一个作品放在古今中外的大平台上展示,放在诗歌史上来考量,它会居于何种位置,这是一个有写作雄心的诗人必须考虑的,否则诗人的第二种目的就无法实现,他的写作基本上只能以自娱而告终。当然,我不是说你的作品一定要超过屈原李白杜甫,而是说,你要考虑你的作品写出来有何价值,有何存在的意义。

客观地说,也不能用这种分类来概定所有诗人。因为,诗人的成长都有一个过程。像徐志摩,他中后期的作品,就是他作为一名诗人的相对更为自觉的写作,那他就会考虑自己在中国诗歌的历史长河中如何安身的问题。比如,他提出诗歌应该是分行的书写,这是他对诗这种文学体裁的一个认识,看似简单粗浅,但在新诗初创阶段,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他一直把诗和散文的区别看得很模糊,所以他的散文写得像诗,是不分行的诗,诗则像是分行的散文,他的诗和散文都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这个时候,他的诗歌写作就不只是单纯地寻找情感的出口,而要考虑应该如何写作了。这里引带出的另一个问题是,基于第一种写作目的的诗人也能写出好作品,因其完整美好甚至妙手偶得而引起很多读者共鸣;基于第二种目的写作的诗人,虽然对自己的写作有某种抱负和野心,但不一定就能写出好作品。因此,我们不能以目的和类型,来作为分出作品高下的标准。作品好不好,必须看具体作品的完整性与感染力。

绕了一个大圈子,其实还是为了说清楚吴昕孺先生的写作。他的诗歌创作,在初期甚至可以说在《原野》写作之前,更多的是出于第一个目的,主要是为了个人的情感寻找出口,为心中的意象寻找客观对应物。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他在大学时代就是知名的校园诗人,大学毕业后投身于“新乡土诗派”,当时就成为除三名发起人之外的第四号骨干。他几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一出道就成名。直到2002年之前,他发表作品一直用本名“吴新宇”,用这个名字出过10本书,包括他的处女诗集,但正由于没有写作上的野心或者说没有太多想法,他似乎是随随便便就换了现在的笔名,好多朋友对此都不理解,因为在创作上换笔名,就等于是放弃了此前所获得的名气和影响力,一切要从头开始。面对关注和质疑,吴昕孺一笑了之,他觉得在文坛与诗坛的陌生化,有利于自己更沉潜地阅读和写作。这是真正的书生本色和书生意气。也许就是借了这一沉潜,他开始对人生和命运进行更多层面、更深层次的思考,他投身于社会实践市场大潮,他博览中西、古今的各类经典,连有关量子物理的科普书籍都不放过,由此也开始了对于诗歌写作的深刻反思。他看到“新乡土诗派”作为一种农业文明尾期的绝响,难以在后工业文明时代,尤其是信息时代,拓展更多的诗意空间,毅然选择和走向了诗歌写作的现代化进程。

这一进程的跋涉是异常艰苦的。任何一个成名的诗人和作家,要否定自己任何一个阶段的写作都是如此,但也唯其如此,才会出现少数能够把握时代脉搏的诗人取得大成就,甚至由于他们独树一帜的创作探索而成为时代的引领者。彭燕郊先生要是没有衰年变法,而是躺在“七月派”的躺椅上打发漫长岁月,我们就读不到《混沌初开》《生生·五位一体》这样可以让他在中国新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巨制来。洛夫先生倘若只停留在少年时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唯美、纯情时代,就无法写出离经叛道、声震寰宇的《石室之死亡》来;倘若他就停留在这对西方超现实主义的模仿阶段,不改变,不思考,更无法写出震惊世界华语诗坛,既借鉴西方技法又融汇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三千行杰作《漂木》来。

可以这么说,刚刚过了百年诞辰的中国新诗,它在生长期的成绩是惊人的,它在生长期的节奏变化也是惊人的快速。作为一名诗人,稍不留神,就会很快遭到遗忘和抛弃。吴昕孺先生不断阅读、思考自身所处的这个伟大时代,不断调整自己的写作姿态和写作策略,加上他自身丰沛的文化素养和文学修养,才能够在这个波谲云诡、日新月异的加速度发展时代,始终处于努力耕耘和奋勇开拓的位置。

最为可贵的是,吴昕孺先生在阅览喧嚣社会的时候,能够清醒地掌握文学的主流价值(与意识形态无关),而不被混乱的吆喝、炫目的旗帜所迷惑。很多打着先锋旗号而浮华轻躁、倒行逆施的写作式样大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但那些浮云和泡沫无法迷惑真正有自己文学观、价值观和美学思想的智者。口水诗、垃圾主义、下半身写作等伪先锋写作大行其道的时候,吴昕孺冷眼旁观之后,提出了严肃写作的主张,并一以贯之地坚持。作为“好诗主义”的共同倡导者,他以自己的言论和写作为这个时代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也提供了有价值的文本,特别是《原野》这一长篇巨制,既走出了新乡土诗派的阴影,又避免了掉入口水垃圾下半身的陷阱,且能别开生面,以现代性突进作为书写技法和叙述方向。由于本文不讨论吴昕孺诗中的现代性问题,所以此议暂时搁置,容他时再详谈。

此处我要说的是,吴昕孺先生以自己独立、清醒的价值观和文学观,以自己的探索和坚守,形成个体化的文学现象:书生样式的写作。

所谓书生样式的写作,在写作企图上,除了抒发个体情感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家国情怀,一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人士大夫传统。在写作气质上,紧紧守住自己的良知,做独立的判断者,清醒地分析和批判,却又温柔敦厚,文以施教,诗以施教。在写作品格上,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动摇,视流行文化为无物,众人皆醉时保持清醒和冷静,不为喧哗所扰,不为名利所动,谦谦君子却铮铮铁骨,在保持温度和厚度的同时,也有足够的硬度。

在这么多年的文学写作中,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小说,吴昕孺先生始终坚持书生写作的品格要求,从不媚俗降格以求适应市场,从不谄媚权贵以邀功领赏,在诗歌写作中他甚至坚持平实朴质的风格,不过多地使用所谓技巧,不过多地采用一惊一乍的词语,化夸张为奇喻,演怪诞成自然,而是真实、诚恳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思想。他从不故弄玄虚,笔下的意象都是完整而明亮的,不晦涩,不以己之昏昏使他人更昏昏,不装逼,不装大师。

这种写作策略也是他的写作目的使然,这种在市场看来效率不高的写作,其实是效率最高的。人人都往捷径上跑,比谁跑得更快,正如吴昕孺在长诗《远方》中所言:“捷径是这个时代最为繁忙的肠道/但肝胆遥不可及”。他守护着肝胆,守护着良知和责任,从不去挤捷径。但长远来看,慢慢地,人们就会发现,原来他走的那条冷僻之道才是正道和常道。在这样的道路上,虽然每一步都是那么缓慢持重,但不会走弯路,不会一跌不起,更不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在这样的道路上,每一寸前进都是真正的前进,每一步都是朝着明亮和光辉的顶点。

一旦世人的审美重新回到伟大的人文传统,一旦喧闹的世界重新沉静下来,一旦那些迷人眼的乱花被风吹走,这种写作的伟大价值将备受关注,这样的诗人和作家将备受关注。


本文选自欧阳白《<原野>论》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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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论》,欧阳白著


目录

序论

第一章 《爱的变奏曲》:爱是蝴蝶,还是苍蝇

第二章 《时光书》:为何是抹杀和消亡之书

第三章 《陷落的十月》:同一面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

第四章 《南方,南方》:生命勃然,爱情生长

第五章 《石头记》:生命与爱的密码,需要神启

第六章 《上升的十月》:以史诗的方式,迎接爱情

第七章 《纪念日》:“我们”已然完成

第八章 《采邑》:童趣的封地,童真的乐园

第九章 《植物志》:爱着就是永恒

第十章 《长春巷纪事》:它们是原野的一部分,也是整个原野

第十一章 《出罗岭记》:将我的漂泊一网打尽

第十二章 《穿越梦境》:为香花立传,为水草明志

尾声

附录1:关于《原野》的访谈

附录2:书生诗人的写作企图与策略

附录3:如何对待长诗

吴昕孺长诗《原野》(修订版)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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