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

我小学逃学，是去给香君痴子当老师
她姓什么，不知道
反正大家都叫她：香君痴子
她比我大四岁
实际里是92年生的
可是她爸非说她是91年
要是谁说不是，他爸要打人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香君痴子长得高高大大的
很长的头发打成麻花辫子
嘴角总是亮晶晶的，是口水
说话口齿不清
听说她小时候
翻到她爸喂鳝鱼的缸里了
叫鳝鱼把身上咬了许多洞，怪吓人的
我没掀过她衣服
可我从此怕鳝鱼
有一天我们在玩，她过来
有人说，香君你又捡东西吃了
她说，我没有
大家全笑她
我当时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说，你以后跟着我
我当你老师
她那会儿不上学，我们都上学了
我都二年级了
接下来几天我没上学
教她写字，读书
我说，香君你不要捡东西吃
她说她饿
她爸爸是个酒疯子
她妈妈是个真疯子
他爸爸一喝酒就把香君丢到河里
她命大，自己爬起来
她妈妈一发疯就拿火钳打她
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我把妈妈买给我吃的东西拿去给她
还给她抹蓝药水
后来我妈妈晓得我逃学
拿竹条子抽我胳膊
我不知道妈妈是抽我不念书
还是抽我把吃的给她了
此后我妈妈就不许我独自上学了
要姑姑送
香君再见到我也不理我
后来我们搬走了，再没提起过她
十多年……我忘了太多人事
可是前天到小姑姑家玩
我突然想起她来：不知道香君哪里去了？
没有人理我
昨天傍晚我在大妈家旁边的铁秋千上晃悠
路上过来一个男人细细打量我，并不拿话来问
我也兀自在秋千上摇扇子
他看了我好一会才慢慢走远去
可刚过了桥突然又回转过来：是王嫣然吧？
我惊骇莫名地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没了门牙的牙床：
我是香君她爸。
我一下子定住我的秋千：
哎呀是伯伯……
哪天回来的？
昨儿才来……香君……她在家里？
嫁了哩。就嫁到南湾，近得很。
啊呀！嫁了……哦……好啊好啊哈哈……
伢子三岁了哩……蛮趣活！
哎呀……哈……这好啊……这好啊……
你还读书吧，她都做大人了哩。
哎……是哩……她常常回来吧？
两口子在武汉打工，天天日里夜里，忙哩。
哈哈那好啊……工作忙好啊……
我坐在秋千上一动也不能动
只听到我自己的笑声干涩地、呜咽地
像在很遥远的地方荡来荡去
卡住了……又飘来了……
香君她爸什么时候走的
我都不知道了
等我失神地走回来
跟奶奶和姑姑谈起方才的相遇
她们只是风清云淡：哦，嫁了。
我沉默了许久
可是实在忍不住疑惑：
她不是有点……怎么还嫁了？
奶奶拿扇子戳我的头：
痴啊!她能传后啊！生伢！
传后，生伢，新的手指和嘴唇……
我猛然想起香君的妈妈
永远木然的脸
永远赤着脚，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看外面
香君的长辫子，口水，咬的秃秃的指甲
成日里小声的诅咒
一瞬间，巨大的恐怖使我头晕目眩
我嗓子一阵阵发紧，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像旧年的棉花被子里的灰尘和湮粉
被人猛地拍打着，蓬蓬散开
散开来
粘在我的鼻腔和喉咙
新的生命，旧的生命
这样茫茫然活着
也不知道自己活着
一样的命运
一样的苦难
一样的悲哀……
可她们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悲哀
奶奶和姑姑早已不再理会我
她们开始讨论窗户，虾子，小孩子的病
我默默推门出去
外面的黑暗更深了
初秋的夜色
像一双巨大的羽翼
悲悯地向人间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