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东，1983年3月生于河南杞县，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河南师范大学，并任该校华语诗歌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作品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洪子诚、程光炜主编）等。曾获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2006年）、汉江•安康诗歌奖（2013年）、DJS诗集奖（2013年）、诗东西青年批评奖（2017年）。正式出版有诗集《空椅子》（Red Hen Press，2013）、《云》（阳光出版社，2015）。《1940年代的诗歌与民主》（台湾政治大学出版社，2016年）获2014年北京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台湾第四届人文社科思源奖文学类首奖。

祖父

            王兴诗（1934-1981）

听到充满勇气的笛子在冬日吹响

为何一刹那间，故乡变成了异乡？

你担心，当一个青年伫立空庭

笛声会泄露他的勇气，在空中冲撞

会跌倒雪地，叫他忍受一片灿烂的疼痛

长出梅花，注视梅花凝血的目光

枝间温暖的星辰，让你的心上升

暗香拥抱你，击退成年后的寒冷

可怎样，我才能从你手里赎回故乡？

一如你攥着的纸，揉捻烛火的欲望

等着我下晚课回家，抄近路走坟地

你的墓碑，为我抵制着历史的魑魅魍魉

清早的露水，和绿草带走你的身影

你的青衫挂在窗前，儿女们的眼睛

张望：诗三百，在远方一起吟唱……

你期望我登高，默识万物而成诵

凯风自南，田畴里，正好放下书卷

一行晦涩的经文，麻雀也来围观

每一个汉字都是凤凰吐出的谷粒

都是苦力，桃花源，突然疼痛的雨点……

可有高于收获的风景，也免于耕种

让儿童学会欣赏，经过启蒙的风景？

你磨面，较真的粉笔末在磨房飞扬

你用一套启蒙辩证法策反着陶渊明

你仍推迟着惊蛰，去给花从容浇水

不让春天抑郁症的尘土发动肝气

以恋人的殷勤，鞠躬于饮食起居

从户牖的一角星象窥测历史的颤栗

你已不再对历史的愚蠢感到愤怒

释然于你的学生的一次语法错误

你告诫我要耐心，等历史给耐心加冕

作为人的教师有多失望，就有多满足

你搭救时间却阻隔历史，等着转机

教会我懂得宽恕。你从空中递给我

家谱，可我要问一问我的姻缘，你说：

“即使梅花在扬州，你也要从洛阳赶去……”

犹如我幼小时，从姑姑的房间闻到的香气。

注：此诗第36行用何逊事：“逊为建安王水曹，王刺扬州，逊舍有梅花一株，日吟咏其下，赋诗云云。后居洛思之，再请其任，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花彷徨，终日不能去。”

2018.3

清角

君王，且让我细说这琴音的由来

不要怪我的手蛮横阻挡了琴弦

这琴音悲哀，已足以让众人惊骇

能支持的只有圣人，柔和的琴弦

有一个君王迷恋倾听，因而失败

琴师跳河，鬼魂仍夜夜抚弄琴弦

另一个君王偶尔听到，心生喜爱

耽搁水边，让琴师两夜抚弄琴弦

君王，你执意要听这水上的琴音

另一个君王的献礼，仿佛要证明

它尚不足动摇你的福德和神魂

但这又怎能证明，又何须证明？

我鼓琴，让我远离那水上的琴音

玄黑的鹤飞自南方，徘徊于高台

伸长脖子唳鸣，以我晴朗的琴音

清商清徵清角，一曲比一曲悲哀

琴音悲哀，浸透您的面容和骨骸

您瘫了，国家和时间也瘫于琴音

天地昏黑，龙的交合让黄帝悲哀

琴的周围，仍隐藏着律动的鬼神

君王，且让我细说这琴音的由来

不要怪我的手蛮横阻挡了琴弦

这琴音悲哀，已足以让众人惊骇

能支持的只有圣人，柔和的琴心

2018.2.28

注：《韩非子 十过》：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师涓鼓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坠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

巨鼎

我们行走在巨鼎的阴翳下

当古老的疲惫爬上了青铜时代

爬上青草，我们的脚步陡停

一条小溪善解人意地流淌

青鸟在青铜静默的肩头聚集

静静地看着我们，并不发声

此时，你抬头看见白色云朵

飘过天空，和巨鼎大开的门户

倒映着，我们行走在巨鼎上方

和云朵一起，进入巨鼎腹部

头朝下，忍受着土地的炙烤

直到目睹巨鼎的第二次诞生

当太阳以哲人的好奇照到鼎底

想看一看那里有没有文字

法律已铸就，显形在巨鼎周身

它想让囚徒们也见一见阳光

我们将要成为一种献祭

甚至不会看到神灵降临

我们也要摸着神像入睡

摸着彼此入睡，才会安心

你也许会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

情人们在鼎身涂满了淫秽话语

当我们经过，让我们憩息

暂时遗忘了巨鼎的来历

2018.4.1

台北街头遇托钵僧

他伫立，麒麟雨停在半空

对他耳语，赞美俊秀灵异。

仿佛他托着一片净土，

人世的真理就在那只碗里。

我从大陆来到这里，

像唐僧，窥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另一面？

仿佛轮回中一个勇敢的战士，

他肩住我们意识里黑暗的闸门。

他如何不是虚幻，不是我？

（那还俗的僧人无比喜乐）

与其逃往山林受恶魔诱惑

不如在这里成菩萨，成佛。

2018.2.22

旧居

为何它总要出现在前方

哪怕我是在一个雪夜漫步？

梅花叹息嗅空中凝结的冷香

一个美好的邻居享有着时光

我从那影子，那灯火认出自己

仿佛我不曾生活。虽苦练技艺

逞强削苹果而不削断苹果皮

结跏趺坐，换来身体的麻痹。

在胸中熊熊燃烧，正义之火

也未能触及所有观望的窗口

让我的心灵远离戎马干戈

只愿意倾听丝绸撕开的温柔。

这里留下了我人性的奥秘

一个窃贼不停翻找的传记

在市场叫卖，贿赂时间和后代

并夸张地填满历史的一页空白。

从窗户飘出的音乐溢满街道

和我的裤管，我不自由主登楼

谁在抗议我践踏了门缝的音乐

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

一本书摊开在向阳的书桌

仍等着我归来合上，而我

已消失在山水画遗失的角落

抑或被裹入一幅金黄的经卷

2018.2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