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反对时间,为此不得不自己成为时间。时间的本质是一种否定,它是自己的它者,永远在走向它的反面。事实上,如果有两秒的时间相同,时间就堕入了浮士德诅咒。绘画以屈从的方式反对时间,或者屈从就是它的反对。诗人试图反对时间,诗却模仿时间,而走向诗人意图的反面。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诗的失败,因为诗既模仿了时间(神)的死亡,也模仿了时间(神)的复活。事实上,每一首诗都溯及了诗的起源,然而它又是全新的。在一首诗的诞生中,有诗的全部历史。
2.语言的边界即是我的世界的边界,并不意味着语言的边界之外,世界并不存在。在我的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从我的世界取走语言,还有世界。语言的现实不能等同于世界的现实,如若一个诗人放弃从语言的现实探入世界的现实的努力,那也是一种诗的鸵鸟主义。
3.人以语言思考,以语言交往,以语言观看,但那个思考、交往、观看的人仍在语言之外,而语言有所思考,有所交往,有所观看,正是源于那个人,并为了那个人。如果一切止于语言,那么一座图书馆就可以代替世界。实际上,图书馆只有在有人阅读的时候,它才是一个世界。
4.语言的神秘在于它能道说世界。神秘存在于在语言和世界的连接处。废除了语言和世界的联系,语言自身的神秘在哪里呢?萨特说,兰波这样的诗人一劳永逸地把词语当成了物。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兰波并没有把词语的物质性当作物质。实际上,沉溺于词语的物质性的当代诗歌,是最缺乏神秘精神的。
5.语言使存在显现,没有语言,世界将陷入沉默的深渊,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没有语言,一个人的世界就无法构造出来。但是语言并不等于存在,存在的幸福或悲惨经验是无法被词语替代的。所以,语言是人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一件物事,又是最靠不住的一件物事,它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又偷走了我们的世界。不光是普通人对语言心存轻蔑,就是以语言为职司的文人有时也难免对语言抱有怀疑和敌视的态度。莎士比亚也曾发出“词语,词语,词语”的抱怨,朱生豪将这里的词语(words)译为“空话”,可谓传神。存在被词语代替,这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过程。所有的存在最终都不得不归结为一种语词的幻象——实际上人的感觉记忆所能维持的时间用秒计算,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现在——这是作为时间而存在的人的终极的悲哀。那么词语/语言一定没有分量吗?如果词语/语言凝滞于图书馆的书架或者电脑中的文档,它确实是一个与存在无关、无足轻重的东西。但是,语言的性质并不会使它停留于此,语言是为交流而发明的,语言/作品始终保留了一种召唤的力量。基于这一力量,为阅读的作品一旦进入阅读的过程,它就能激活读者、听众的生命感受,其所拥有的存在的力量也就得到了复活。也就是说,在阅读中,语言、作品被重新还原为完整的存在。这就是语言的秘密和力量所在。从这个角度讲,作品在读者那里才最终完成,那种拒绝读者的作者的傲慢乃是出于对语言的根本力量的无知。
6.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本身可能就是一个语言的骗局。从我们的身上删除语言,并不像从计算机中删除程序和内存。程序和内存是计算机的本质,计算机赖此而存在,但语言并不是生命的本质,生命从根本上说并不赖语言而存在。没有语言,人所创造的外在世界可能顷刻坍塌,但内在的人不会面临同样的毁灭。人无须依靠语言就能和自己的宠物建立起有效的交流。那是因为在人和宠物之间存在对生命的某种共同理解,这种理解不需要语言。在未有语言之前,人还是人吗?对于我来说,即使不是人,他仍然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而对于人类的幸福感而言,也许那种不需要语言表达、不依赖于语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诗人的努力是要用语言去抵达那个不依赖语言而存在,甚至是非人的东西,其目的是达到语言层面的理解和交流。这是一个悖论性的举动。不得不依赖语言也许是所有诗人的原罪。
7.非人,谁意识到它才是那个生命的秘密之源呢?骆一禾写到非人,也许他在某一刻曾窥见这个生命的永恒之源。
8.所以,语言的游戏并不是诗,仅仅以语言为指归的分行书写也不是诗的行动。诗总是要抵达语言之外的地方。它是我们身上的异乡,是被语言和理性遮蔽的,禁锢的异乡。诗的价值与它对于这个异乡抵达的程度成正比。
9.布罗茨基说诗人只对语言负责。但是,如果诗人不能对世界负责,又怎么对语言负责?说到底,诗人的语言伦理只是他的生命伦理的一部分。诗人的生命伦理必然体现在他的语言伦理中,很难想象一个生命伦理败坏的诗人却能坚持一种正确的语言伦理。实际上,生命伦理的普遍败坏也带来了语言伦理的大撒把。从时代的语言作品中,足以观察到其伦理问题的各种症候。
10.语言在说,不是我在说;词写我,不是我写词。这种种说法,统统是比喻。比喻,意味着它说的并不是真的。如果说在日常的,并不自觉的情形中,这些说法有一定的真实性,那么在诗人的写作中,它完全不具真实性——如果写作是在这样的情形中,诗人就是失职的。写作的意思,就是按诗人的意图组织语言,达到诗人期望的效果。这不是说,诗人对语言有绝对的权威,可以任意驱使语言,而是说选择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诗人的手里。那么,在写作中,这些比喻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是,诗人希望激发语言的可能性,让语言的潜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为了这个目的,他放任词语互相混合,互相碰撞,互相作用,以达到特定的效果。在这个过程中,某种效果的产生并非诗人预先规定或预先知道的,所以诗人用比喻告诉人们:语言在说,语言在写。但是人们错会了诗人的意思,以为诗人在此过程中完全失去了对语言的控制,于是照猫画虎地学样,结果就写出完全不知所云的东西。事实上,真正的诗人从来不会失去自我控制和和对语言的控制。瓦莱里说:我宁愿在清醒的状态下写出不入流的作品,也不愿在无法自控的状态下写出一流的杰作。这事关诗人的尊严。
11.神赐予人的礼物,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都收回了,除了诗。诗就是上帝造物的时候所用的语言。它是我们身上唯一仍然带着神的祝福的礼物。
12.语言的才能、想象力需要一个理想的骑手,那就是写作的意志。当代诗最匮乏的就是写作的意志。
13.心理和自然的事实需要文本化才能逃离其孤立、沉默的状态,而文本需要通过阅读重新复活为心理和自然的事实。写作的意义寄寓于这样的两次转化中,其中任何一次转化的失败都会造成意义的流产。
14.可以从形式(韵、节奏、分行,或笼统称为韵律)、内容(现实、情感、经验、意识)、方法(想象)、效果(作者/读者被感动,被激发的程度)任一因素出发对诗作出定义,但任何定义都会露出破绽。诗是所有这些因素的混合,但什么是它与散文的临界点,什么是最佳,却取决于面对它的那个读者。
15.趣味有精、粗,雅、俗之别,但这种区别并没有价值的意义。
16.西方诗人有两个原型,男性诗人的原型是荷马,女性诗人的原型是萨福。惠特曼是荷马的现代化身(聂鲁达是一个有点走样的翻版),狄金森是萨福的现代化身。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则是雌雄同体的。中国诗人也有两个原型,但不以男女区分,而以南北区分。中国南方诗人的原型是屈原,陶渊明、李白是它的变身,北方诗人的原型则是杜甫。南方诗人的原型比北方诗人的原型早出一千年,因为北方的儒家文化是反诗的,它压抑了诗性的北方。但杜甫以后,中国最好的诗人都是南北合一的。中国没有女性诗人的原型,女诗人大多只能作为男诗人的附庸而存在。所以,冰心的出现是划时代的,虽然她的诗并不出色,但她却是第一个具有独立的女性精神,发现了女性价值的女作家。她也是一个近乎原型的诗人。
17.诗必须成为生活。写作和阅读不是什么生活方式,它们本身就是生活。
18.惊奇是诗的最高境界,若以惊奇为唯一目标,诗就不能令人惊奇;游戏是诗的精神,若以游戏为目的,游戏也会成为苦役。诗的惊奇产生于精神必然的溢出效应,诗的游戏依赖于苦工的偶然背叛。两者都以对世界的爱为前提。
19.当诗人遇到不可言喻之物,首先应该反躬自问,那是否仅仅是我的言语触到了它的顶棚。也许你所需要的仅仅是让语言再跳一次。
20.诗是一种特殊的形式,意味着它必然是形式主义的。诗是诗的形式所照亮的东西。诗的形式与其说是诗的牢笼,不如说是诗的光源。
21.诗模仿了世界的诞生,也模仿了世界的死亡。乐观的诗人看到它的诞生,悲观的诗人看到它的死亡。
22.新诗起源于一个宇宙学的奇点,显然,这个年轻的宇宙仍处在急剧膨胀的过程中。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新诗的空间和领域将日趋广大。影响的焦虑对中国的新诗人即使存在,也从来不是主要的心理危机的根源。
23.诗是祈祷,所以诗也是治疗。诗承认一种高于人的力量和真理,因此它首先纠正了我们的狂妄、傲慢和自我中心主义。狂妄不仅是恶的根源,也是恶本身。我们相爱是因为我们都服从于更高的道。诗人是语言的侍从,而操纵语言的人离真理最远,离恶最近。
24.诗就是生命。诗人是爱生命的人。悲秋的作者感叹生命如落叶,暗中却把自己看作那千年屹立的大树。事实上,作为个体的诗人,他的生命就是那片落叶,他的家族,他的国族,他的种族才是那棵树,人类的全体才是那棵树。甚至人类全体也还不是那棵树。如果人类的生命不能与宇宙发生关联,孤立的人类生命意义何在呢?归根结底,生命就是宇宙。所以,诗必须达到宇宙的境界,必须能够容纳宇宙。
25.殉道者是带着他的身体殉道的,其伟大难能正在于此。思想可以隔绝于身体,殉道却不能。所以,伟大的殉道者总是比伟大的思想者更稀罕。
26.在少年的心中,女人是美的天使,或者说她是没有身体的。当他知道女人每月一次的流血,觉得迷惑和失望。每月的经血必定会提醒女人她作为身体的、物质的存在。女人的天使性将随着她的这种物质性的意识的加强而逐渐退化。因此,随着青春的觉醒,男人将渐渐变得比女人更富于精神性。进入成年以后,男人和女人都会进入一个进入精神性退化的过程,而女人的退化比男人更迅速。然而,当一个女人警醒到这种状况,她也会更迅速地超越它,因为女人的天使性始终内在于她。所以,女人常常是更伟大的爱者和殉道者。能够在极端的情况下坚持爱、真理和信仰的,往往是女性。作为对女人在身体上所承受的沉重负荷的报偿,女人无须摆脱她的身体就可以进入上帝之国,而男人进入上帝之国前先要弃绝他的身体。
27.诗源于无,思源于有。诗人敏于无,思者敏于有。诗能以无破无,思不能以有破无。
28.诗人通过不断重复从无到有的动作,体味到生命的实有。这一过程的停顿,即是诗人的死亡,也是实有的重归于无。
29.上帝在创世之后已经死亡。此后的神都是人造的偶像。诗人在语言中重复了上帝创世的过程。因此,诗的语言就是神的语言。
30.从来没有自由的写,只是为了自由而写。
31.命名的重要性。有一段时间我把斑鸠的叫声当成了布谷的,每次听,觉有无限悠远之意,仿佛置身青山幽谷。及至知道是斑鸠的叫声,便觉不可耐。人的感觉是跟着命名走的。命名跟着什么走的呢?命名跟着想象走。是想象创造了感觉的世界。
32.世上所有的行当——甚至信仰,都可以成为一种职业,除了写诗。职业诗人在现代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称呼。在古代,吟游诗人或者宫廷诗人可以是一种职业,写诗也可以成为官员的一种身份标识(如在古代中国),但是现代已经消灭了职业诗人的一切可能。所以,一个人选择写诗作为志业确实有其特别之处,必定会引起关心其幸福的亲人的强烈反对。但是亲人们并不需要特别担心,因为对诗的爱好似乎只是青春期的一种易感症,过了这个阶段,大多数人们都会恢复正常并获得终身免疫力。只有那些真正无可救药的人,才会在青春期之后继续放任自己沉溺到这样一种毫无回报的劳作中——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至少在诗人这里是完全失效的。这一种反熵和反劳动价值论的行动证明了一部分人的愚蠢和人类的高贵。
33.一行诗带着自己的节奏降临,这意味着它同时带着自己的结构和形式。所以,近乎神授的一行诗就成为一首诗的明确的起点。通常认为,一种感情也有自己独有的节奏和韵律,然而感情的节奏和韵律仍然是模糊的,在它化身为一行具体的诗以前,几乎不能为写作提供强有力的生长点。每个诗人都曾经为强烈的感情寻找恰当的表达形式而绞尽脑汁。人人都有感情,但只有极少的人能为感情找到形式。
34.帕斯说,诗的第一行往往是一个礼物,它也许来自上帝,也许来自灵感。但正如只知道接受礼物而不知奉献的恋人不是好恋人,只依赖灵感的诗人也不是好诗人。那使一个人成为诗人的,是他的工作,而与他收到的礼物的多寡无关。
35.人曾是穴居动物,至今仍保留了穴居动物制造洞穴的本能。建筑是身体的洞穴;语言是事物的洞穴,也是心的洞穴。诗也是洞穴,我们在其中藏起了光。
36.要保持某种不正确,这是对诗人的一种最基本的告诫。诗是不正确的产物。诗人们在一个较为低级的立场上——它和生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看问题,他们看到生命的不可数字化和不可交换。(本条笔记有删减)
37.福克纳说,每个小说家最初想写的都是诗,写诗不成,才去写小说;先写短篇,因为它是除诗歌之外要求最高的创作形式,写短篇也失败了,就只好去写长篇。真是给足了诗人面子。但是这些话本来是小说家言,诗人们却宁愿信以为真,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实际上,诗和小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体裁,难以兼长。我们所谓兼长两体者,不是倾向于诗一边,就是倾向于小说一边,致使两种体裁都受到损害。
38.福克纳说,作家只需对他的艺术负责,一个优秀的作家是完全无情的,如果他不得不抢劫自己的母亲,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一首《希腊古瓮颂》比一打老妇人更有价值。这当然是一种现代的观念。实际上,福克纳根本不会抢劫他的母亲,也不会真的认为艺术的价值会超过生命。真正重要的永远是生活。艺术,只有当它是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才是重要的。书是为生活而存在的,而不是相反。
39.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是因为爱情基于一种完美的想象,而身体永远是不完美的,身体的结合把这种不完美彻底暴露,爱情也就随即告终。此外,对身体的感知依赖于我们不完美的感知力(这种感知力也是依赖于身体的),即使有完美的身体,我们也无法感知它的完美。也就是说,身体的不完美的物质属性扼杀了爱情的精神属性。有人以之比喻作品和对作品的想象,以为写出的作品总不如想象的作品完美。在我看来,这个比喻完全不伦。想象中的作品绝不是完美的,而是混沌的。作品在诗人的笔下逐渐成形,是一个逐渐趋向完美的过程。在正常的情形下,作品总是优于作者一开始对作品的想象。实际上,写不出好作品的人也不能想象好作品。如果作者能够想象一个完美的作品,那就意味着它已经具有了最佳的形式(在爱情的想象中,这恰恰是前提),而这是不可能的。可以肯定,诗人对作品的想象和爱情的想象,在方向上是相反的。
40.作家的工作总是和他人联系在一起。奥登说:“作家可以为自己身上存在的种种人性的自负而心存内疚,但是有一种自负他却是受之无愧,那就是作为一个社会工作者的自负感:‘我们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为了帮助别人;至于别人来到世界上为了什么,那我就不知道了。’”为自己而写只是作者的一种搪塞。如果他信以为真,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职业。为自己而作的事是性爱,而不是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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