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懂诗,作为一个问题,经常被人夸大。其实,绝大多数情形下,读不懂诗,只是一种现象。既很正常,但有时也很可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有些人来说,你怎么解释,他都会说,还是不明白。同样,在诗歌的阅读史上,被反映出来的很多难懂的诗,对另一些人来说,根本就没什么难懂的。就个体的差异而言,有些诗,读不懂,其实是很正常的。如果涉及阅读的伦理,那么可以说,读不懂的情况,原因完全在于个人。这种情形下,有几种选择。
第一,感到极其懊恼:天下怎么竟然有我读不懂的诗。懊恼的极端,是把不良的阴暗的个人情绪怪罪于诗的作者。这种行为,深究下去,就涉及一种人性的恶劣。每个人的智识都是有限的,天下之诗,诗的多样性如此丰富,一个人如果不过分自恋的话,他怎么能自信到以为能理解所有类型的诗呢。也可以扪心自问一下,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读者,你到底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呢?
第二种,读不懂,就是我一直提倡的,我觉得这恰恰预示着一种人生的机缘,心智的挑战。嘿,普天之下,竟然有让我费神的诗。那我倒要好好深究深究了。这样,通过扩展阅读,通过更耐心的体会,大多数曾经让人感到难懂的诗,其实都不是那么难懂的。所以,读不懂,就诗的阅读而言,就人性的自我改进而言,其实是我们的一次机缘。
第三种,读不懂,就阅读而言,一定是相对的。大部分好诗,最终都是能读懂的。就诗歌文化的道德性而言,如果有的诗,确实读不懂,那么,主要的责任不在于诗人,而在于诗的批评没有尽到责任。
第四种,记住一个原则,一个人没必要觉得自己能读懂所有的诗。我们的诗歌文化惯于鼓励一种恶劣的倾向,读不懂的诗,往往被判定为不好的诗。其实,大部分好诗,都是有点难懂的。所以,真遇到读不懂的情形,最好问问,自己究竟有什么问题。当然,这也确实有点艰难,因为这涉及我们愿不愿涉足心灵的自性和自省。
第五种,对于读不懂的诗,最好能怀有一点深刻的同情心。在我们的历史语境里,如果真有读不懂的诗,那么,它很可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就像德国人阿多诺表露过的,诗的晦涩,尤其是给这个世界的麻木的一记耳光。诗的晦涩,是个人对普遍的堕落和麻木的一种必要的防御术。
诗主要不是用来理解的。这不是说,诗和理解无关。理解诗歌非常重要的。如果愿意努力的话,理解一首诗能带来非常大的生命的愉悦。但由于人类个体的差异,以及人的理解力本身的局限,从文学行为学上看,理解诗歌,在我们和诗的关系中其实又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情形。但目前流行的诗学理论从来不愿意正视这一点。如果缺乏对诗歌和理解之间的关系的正确的态度,那么,理解诗歌本身就有可能招致一种令人懊恼的状态。
其实从阅读行为上看,读者作为个体,其阅读活动是很有限的;而诗作为世界性的存在,则是浩瀚的,多样态的。这样,即使一个读者的理解力再强悍,面对诗歌的丰富性,他总会在有些诗歌面前,感到力不从心。这原本很正常。但在我们的阅读文化中,这种力不从心,经常会归纳为诗的晦涩。其实,这不是读者本身的错,也不是诗本身的错。正确的态度是,作为读者,必须知道诗的晦涩,大多数情形中,恰恰是自身的阅读经验抵达诗歌认知极限的一个自然的反应。所以,如果读者足够慧心,其实应该感谢诗的晦涩。
诗人得到一首诗,需要的时间是非常漫长的。哪怕人们在传记的意义上,从表面获知,一个诗人的某一杰作是在几个小时内就完成的。而读者得到一首诗,或说接触到一首诗,需要的时间则越来越短。付几十元,就能买到一本诗选;或在互联网上,用搜索引擎几分钟内就能捕捉到想读的诗。这就导致了人们在接触诗歌方面巨大的失衡。由于获得诗歌的时间太短,读者,特别是缺乏耐心和同情心的读者,就会把读诗行为降格为一种肠胃蠕动,在这种阅读惯性下,读诗所涉及的审美反应已简化为一种生理反应。不幸的是,大多数所谓的诗歌批评都是建立在这种生理反应之上的。所以,诗人对批评的反感或憎恨,作为一种文学的直觉,是有深刻的原因的。
(选自《诗收获·2018年春之卷》之《诗道鳟燕2017》,原载《草原》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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