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更高，是失去海拔的夜空，
是距离，从按门铃的指尖
压住深陷于食物的发烫的勺。

是让人担忧的餐具散出冷光，
把双份的病症，搅拌进数月后
咳喘着向我们举步的雪地里。

是勺子用金属的舌头卷起
碗底凉透的白粒，是一次外出
摇醒它：犹豫以至于昏睡的定音锤。

是脚，是离开的必然，让位于次要。
是天真的纤维，你显现它
只能求助于夜空替你掀开眼睑。

是你的手拧动另一种潮湿，
仿佛将要丢失的躁意
透过门缝，扶正屋内折断的香气。

2016.10.29，上海

■清平点评：

加速简单或刹车拐弯

——《低空》读后

无穷的诗歌就像无穷的植物，有着各自分类的，或公开或秘密的生长习性，和引人注目的个别看点。从一两个简单、并非独特的句式发展出一首诗，在大诗人和小诗人中都不罕见，但具体作品水准天差地别，这是因为，简单庸常的句式，容易牵引出与之相呼应的语调、节奏，进而加剧表达的急迫性，在一种惯性的加速中，降低修辞选择的灵敏度、准确性，以及诗歌创造力必须依赖的知难而上的勇气。这样推展一首诗的方式，对诗人语言化生能力的要求非常高，并且对于诗人写到一定地步后逐渐形成的，在诗行行进过程中不断闪现的局部自否本能的召唤，也理应强烈，否则一首以简单句式开局的诗，将失败于越来越加速的更多简单，而不是成功于纲简目繁，策俭入丰。

《低空》这首诗，以最平常的“是”字句一贯到底，在诗句行进过程中却又不断顿挫于变化，既借用了“是”字句的专横本力，又用跳接的联想和暗示给它一根缰绳，不时勒它一下，刹车拐弯，放任一小段，再刹车拐弯。这样明显区别于一般排比语势的写法，将重复一个简单句式的原始力量，分化引入到对诗意的层递培养上，用其力而不用其蛮，虽巧智又绝不纤弱。在力与智的博弈之途上，诗题本意渐行渐远，而诗意云团愈加饱满。从“是失去海拔的夜空”到“是你的手拧动另一种潮湿”，一个“是”字经历了从“夜空”、“指尖”、“食物”，到“餐具”、“咳喘”、“雪地”，再到“金属的舌头”、“凉透的白粒”、“外出”、“昏睡”，再到“脚”、“离开”、“天真的纤维”，之后回到“夜空”，将初始的“失去海拔”发展到“掀开眼睑”，进而“拧动另一种潮湿”。然后，语意和诗意的双股链条被团成一团，一路历经层叠、转折、递进的泛联事象和物象，突然跃起半空，“仿佛”要“折断”前面的一切联系，但更像是要把“泛联”蜕化为一种愈加简单、近乎独立的事物关系，为不得不完成的诗意拐出最后一个漂亮的弯——形而上的“躁意”，形而下地“透过门缝，扶正”另一个形而上的“香气”。然而，“躁意”是“将要丢失的”，“香气”是“屋内折断的”，这样一种颉颃的互文，表明诗人已经用足了，甚至用烦了铺垫，一首诗应当疲倦而骄傲地收工了：所有的隐喻和想象都不再被引导，所有的虚虚实实都归拢一处——“是你的手”画出了一个圆润有弹性的句号。

就诗论势，一首诗即无穷诗。就势论诗，一首诗永远不是另一首诗。因此不妨说，这样一首由简单的“是”字句贯穿始终的诗，繁目未负简纲，俭言实足丰韵，是世上唯一的《低空》。

清平，2018，4，20，谷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