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2018年02月26日11:43 浏览:2333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有一年,妹妹和我去拜年。
十几里路辗转,
公共汽车倒三轮小卡,
小卡突突突冒烟,柴油味扑鼻。
南方的冷,如影随形,
像置身一片冰湖,
湿气冰成体内一个橄榄状的核。
直到下起雪霰,才恍然。

雪在空中扬絮,又像无穷的灰烬。
我们的任务是两家,妈妈的两姊妹
三姨在镇上,小姨在乡下。
妈妈叮嘱,三姨家不能久待。
风湿性心脏病那时还没把她击垮,
只是脸色常是紫灰的,声音轻得我们听不清。
我们无心吃喝,因为在下雪,
三姨一如既往地挽留,再给我们找伞。
走山路去乡下我们兴冲冲,
撩一撩刚趴上小灌木树丛的雪,
像潮湿的鸟儿,它们
轻轻跌落,“啪”地融入
地上的一滩水和泥。
那些冰凉之物像果子,
未等赋形,便被我们捏走。
脚趾头冰冷,手指头通红,
抓着雪的双手翻转,像捏着一个小冰锥的痛,
没事,再等等,等痛消散了之后
皮肤的热就赶跑了冷。

雪下得大,丛山慢慢像林莽中的白色巨象
屏息不动,雪点越来越密时,
又像所有白象在迈步,挪入
逐渐昏暗的夜色中。
很长时间,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远远的,恍惚有几声爆竹,
但阒寂无人的一瞬间,
静默得吓人。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心照不宣地跑起来,
不敢往后看,又忍不住张望。
雪线打在脸上,妹妹的睫毛湿漉漉的,
她还那么瘦小,远未长开,
像头黑色的小羚羊,惊遽地眨眼。

山的领地终于抛到身后,
闻到了风里飘来的烧稻草的味道。
进入人烟之地了,
狗叫,孩子掷几个摔炮的炸响,
甚至大人咳嗽、吐痰的大声,
都让人心生谢意。
我们拐进小姨家老旧的天井,
坐在烧火的炉膛前很久,才暖和过来。

我抬头从厨房的小木窗望出去,
雪,静静地掉进天井的水池里,
瞬间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一层冰却在不注意的时候凝起,
明亮,剔透,自边缘向中心
如此前此后所有时候一般。

            2017年12月


▌雷武铃点评:

昶伟的这首诗《雪》我非常喜欢。这是一首很本分的诗,它基于一种事实本身而不是修辞效果,或玄学思考。这是一种具体经验中的神秘。它需要修辞来呈现,但在这里修辞是要消失自己,融入事实本身的呈现,而不是炫示修辞效果本身。修辞在这样的诗中是隐身的,透明的,谦虚的,其要求是让语言退隐消失,让事实直接呈现。这里的这个我也和修辞一样。它需要我来呈现,但并不是要表现我,而是通过我呈现出事实。我只是这个事实的经历者目睹者。是这事实(世界)本身富有诗意。这种事实中蕴含的诗意,是坚实的,神秘的,丰富的。它是一种必然的客观的独立的存在,就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依赖语言的偶然性的闪光,比如某些碎玻璃在某个时刻的某个角度对阳光的反射,这一刻一过去,就再无从捉摸。这种诗意不依赖诗人的偶发的想象和灵感,它真实地在这世界上存在,强烈而神秘,未曾也未能理解和思考,一旦经历就无法遗忘。这首诗很随意地开始,进入,漫谈一样发生和发展。和真实的事实的发生一样没有目的和边际地进行。然后慢慢显示出来一种神秘:在下雪的极美的无人的山间,随黄昏的降临而来的一种恐惧。这是一种真实的、体验到的恐惧,未曾也未能理解和思考。这种真实有着最深沉的神奇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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