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就像是玛丽娜捎来的信!”这是诗人阿赫玛托娃曾在“我们是四个”里写下的诗行,诗人茨维塔耶娃是与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保罗•策兰、阿赫玛托娃等诗人命运相连的星座,他们以各自的光辉彼此照亮语言命定的艰难。“命运的经卷”哀恸地在历史处境中为她铺展,靠着虚无她进入到幽暗的痛苦中凝结“爱的艺术”,始终忠实于诗的光辉而在“黑色的天穹铭刻”,使得诗对于生命眷顾的力量瞬间在与现实的矛盾张力中惊异地显现。如其所在诗篇中写下,“我们知道另一种炽热”,诗人王家新将自我的光焰投入到翻译的持续燃烧中,使得茨维塔耶娃光的吮吸苏生在汉语的刷新之中,她“以血的紫色写作”的忠实性重又被赋予。茨维塔耶娃注定在诗行的词节间带着生命迸发而出的伤痛,高度的语言锤炼中奇兀地硌疼我们,而拥有水晶刻度般带出激情纯粹的动人力量。她天才般的诗篇砍开了命运的血管涌流,为我们标出“命定之地”,那里注定“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诗人策兰也注意到这源自奥卡河伤口之上的低矮的光晶,近乎无法度量的星丛。在茨维塔耶娃写给诗人里尔克的信中,她曾深情地说出,“您应当再次诞生”,“这本身就是对死亡的克服”,也正是王家新所倾心抵近和呈现那“伟大的内韵”的过程里,从而将诗译入死亡中摇曳的生命,呼吸转入间将灵魂置身那一道山,那一阵风暴的战栗。
《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辑录了诗人生前极为出色的抒情诗篇与部分长诗诗剧,如今读来这“从地下发出的声音”,是茨维塔耶娃进入文字记忆寻求的一种“呼吸”中的生命对话吁求,她将胀满的情感极力压缩在端凝的诗行。在每一行词节里积满诀别的哀痛,她以自身天才般的生命刻写出诗歌进入历史生存艰难的每一步,而在这汉语的召唤里。王家新重又使得那一双如此曾真实存在的“燃烧的眼睑”,再次为后来的读者张开,引领我们触及到诗人生命内在痛苦的山。也正是如“我以塔特拉山来判断天堂”般的无限企及的高度,预示着诗人所敞向的灵魂天堂是怎样焦灼般盈满苦难,深深来自于对现世悲凉的审判和痛苦的忠实。茨维塔耶娃以火焰滋腾的诗篇犹如尘埃被光线穿透般发出凝视黑暗的激情,虽然她一再于诗里说出,“我从不遵从戒律”,而在诗的护佑下她从未背离灰烬中的身感,那“运转的行星们”,摩挲着扫过大地的“兄弟般的一群!”茨维塔耶娃在她的诗行里注入了离别的激情,这是一种抵近生命极限的自我辩难,从而使得她所留下的诗篇全然不同了。同样这是属于王家新的“茨维塔耶娃”,翻译之中熔注了他挺身进入存在激流内为之“涌流的泪水”,也因之使茨维塔耶娃的回声于今更为不同了。“一个肩膀:从我的肩上/卸下这座山!”茨维塔耶娃所卸下的那座山,在她汉语的苏生里重又深深地扛在了王家新的肩上,当他翻译出诗人策兰的诗文后,茨维塔耶娃注定将成为他“不能忘怀”的记挂。这源自同一星丛的呼唤与互换的光辉,犹似茫茫夜空发出“船夫的嚓嚓回声”,他以“桨架之耳”听到那时间深渊里的回声,从而使得他进入那感受伟大个体生命存在诗性的燃烧,决意在汉语里使得茨维塔耶娃再次“行走在/展开的天体海图上”,镀亮那落入历史幽暗之中的“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
茨维塔耶娃带给我们精神真实的赠与,这是诗人王家新在长久阅读她的时光里所感受到的无比深切的触动,将读者接引到那颗苦累而炽烈的眼睛凝视里,她一生悲苦的命运令人为此深深地同情和恻隐。命运的烙印被唤发为逼视历史残酷的诗篇,它擦拭诗人现实生存中的伤痛,成为“打开的空虚”里的护送者。茨维塔耶娃的诗行没有一丝矫饰的痕迹,本真生命以最为直接的历史生存中的哀恸深深地打动我们,给心灵的探询中的读者极为强烈的冲击,这和诗人爱之弥烈的真实的情感抒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同茨维塔耶娃所祈愿的那样,“吻一吻额头——消除记忆”,然而现实越发令人难以琢磨的伤痛始终未曾离她远去。茨维塔耶娃又何曾淡忘过一丝,她也会在冬日之屋不断忆起,那幽暗的深处“像狼一样的嚎叫”传来。茨维塔耶娃许多诗篇便在这种孤绝之感到来时完成,“我一个人度过新年之夜。/我,丰饶,贫穷。/我,拥有翅膀,而又被诅咒。”这是在现实艰难的生存中持续燃烧的“肉体的火焰”,我们会一再被她含泪的生命诵祝所打动,“主报偿我/以充盈的光和一颗铁心,/以歌唱的天赋,/流泪的天赋”。她的历史反思在自我的生活境况里一步步打开,在历史冷冽的气候涡流中是怎样的一股悲哀将我们淹入,她看见那“死床不再可怕”,而劫毁之间那股尖利的刺痛也仿若“沉重的石磨吊在我的脖子上”。茨维塔耶娃的诗没有修辞的线痕,而转入心感不断的加持,将那被命运磨损的哀歌深深地捺入到个体生命的恸哭之中,在《七支箭射进了玛利亚的心》、《我说,而另一个听》等诗篇,那里有两翼之间的深渊,而诗人怀着光明和祝福被袭来的旋风击打,这和茨维塔耶娃与丈夫埃伏隆的离散的哀痛分不开,也是诗人感受到了那标戳来自时代加之于一个忠实的人的烙铁。茨维塔耶娃诗作丰饶的音簇被苦难所注满,她的诗粗粝而真实地深入到自身母语可能性的心音传递中,另一方面对于翻译来说也是敞向汉语可能性的竭力深入。当现实闭抑茨维塔耶娃将精神的叛逆转入诗歌,以诗歌生命内在的语言硬度和强度,反抗种种残暴势能的役使机制和蒙昧主义。她诗作的光焰和“神圣性”体现在她始终真实的生命意志,乃至“在一阵我们看不见的光里”,成为时代之躯上去除伪饰的灵魂对抗。我们在茨维塔耶娃闪耀的诗篇里看见无尽绵延的声息,“而我在大海里受洗,飞在波浪上/每一刻都会撞得粉碎!”她诗的对话自某种诀别的凝视开始,她的呼告不断涌出生命的热流,拥有一股不可剥夺的冲决之力。这是在汉语转化的过程里始终如一的精神保有,同样有赖于诗人王家新译诗精确而触及内在劲哀的翻译,从而使得灵魂淬砺的“命运发生”,在《约会》我们会看到寒冷中生命的哀歌: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战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约会》是一首不可重复的诗篇和译作,它在诗人王家新的译诗开启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在去国远乡的岁月里,他对于诗歌的生命热量被茨维塔耶娃如此决然的倾诉所激发,现实酷烈而周身燃烧的火焰成为如同诗人陈超先生所指向的“回击死亡”的阅读与写作,“死亡被诗的弧光切割开”。在转入语言的搏斗当中灵魂被攫住,而在茨维塔耶娃的诗行共同承受着朝向永为炽热的献歌,这样的诗本身“意味超出了任何限定”,已不再归附在事实指认当中。它抚慰苦难与无助的精神载力在于犹如极速的电流通过命运噬心的瞬间一般,在至深的撼动中一切全然不同了。也许当我们读懂了这首关于生命无限哀恸的恋歌,才可以最终理解茨维塔耶娃所吞咽着的爱。同样组诗选译如《树木》、《诗人》、《电线》组诗也是如此的殊为不同,撞击巨冰的声响仍回荡在我们的心腔,它接通了尘世与天堂之间的电流,为那处于共同命运的人们发出隐秘的祈求,“一阵神秘的颤动”。茨维塔耶娃深深地懂得“光荣属于我的这道阴影”,整个生命而被“更高,在那里灰烬的山峰”所充满,这注定是一场不祥的角力,在“限定的世界上”。灵魂也是泊在行走之上,它们飘在空中,那里回望中是苦盐的家庭,罗得之妻的盐柱,她的诗指向了自我与现实矛盾的内心纠葛。而茨维塔耶娃灵魂的安歇地将是一张护佑的书桌,“从你的祝佑中我再一次/伏下我的生命”,带给人们如此清澈的赞美和感动,“以满面流下的脂泪,/而把根深深扎入大地!”
她的痛楚以词节的挖掘“已蹦入黑色泥土”,在《这种怀乡的伤痛》、《接骨木》中呈现为“花楸树”、“接骨木”,这样为痛楚所贯穿的生命心象,涌现于诗人内在的心理场,给人极大的温暖和悲伤。这些自然物象已是独属于茨维塔耶娃的象征性意象,成为充满个人化的精神元素。诗人的童年时期在塔露萨度过,那里奥卡河与山坡间的花楸树密布在她的记忆,它们曾深深地护佑她试着听到了缪斯的第一声音调。于此“花楸树”成为她诗中也如同“接骨木”一样,“那火焰的枝条的血——/欢愉奔涌和迸溅的血”,是她生命最终寄宿的所在,灵魂的枝桠在其中重新生长。茨维塔耶娃所写下的诗的见证与呼告,是如此哀痛一行行深深地不断击打在读者的心头,她将自身的光洁与朝向无上护慰的神性述说,进入到历史生存艰难的倾斜之中。《“我在餐桌上摆下六套餐具”》记取着“那第七个”,“是那被遗忘的一个”,又是怎样悲切中的一个,“伤口的血——/从桌布——溅落到地板上”,生者与死者往复循入其间,这首诗人离世前最后的诗篇,留下了永恒的空缺和无法弥合的创伤之痛,在寂灭人世的无穷度量里将诗的血浆泼将出来。那诗篇所引燃的生命不熄的光焰,不禁令人忆起诗人曾写给里尔克的信中所谈到诗的观念,“或者说远远延伸和扩展了它的边界,把所有以往的和活着的诗人都包括了进来”,用诗的呜咽回应着无尽悲怆的风。
茨维塔耶娃面对现实艰难的个体命运遭逢,不得不“在光中捂住伤口”,《在一匹红色的骏马上》虽属于诗人早期诗作,却是她在长诗里传递自己诗歌美学观念的重要诗篇。我们看见了诗人怎样预见到那“血溅的黎明”,与之更为触动我们的是痛苦涌入中诗人仍坚持不屈地歌赞那双肩上张开的翅膀。这是属于光的泪滴,也正是通过王家新将所感知到的那哀痛的灵魂的来生,我们跟随阅读重又如“爱/是一道弓弦被拉回到/它绷断的那最紧的一点”。茨维塔耶娃的长诗聚合着她进入灵魂对话的奇异私语,它展开在灵魂星辰与风暴的搏斗之中,已是那不可译的杰作,而怀着“生翅心灵”的感知和无尽的“忠实和爱”,王家新以自己燃烧的翻译来重新迹写出隐匿着光辉的长诗三部曲《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空气之诗》。为着深深的致敬他也必须再次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在迥然有别于汉语惯性的表达里这些诗篇绝然不同了。在相应诗感源发的事实辨认里,我们会感到它们的复杂内涵不可限定,并非走向了既有的事实指认,它们朝向了更高的对话,更高的抽象的灵魂自如的回声。我们被赐予的语言仍是不够,这些诗作可感知的边界永无休止,这来自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等诗人星座间的光辉互换,在译文里又一次为我们照亮,“以群集的/加入的肩膀”。那心腔发出诗人移动的颤音,如一道道曲线波状的光穿透苍穹,“越过石头越过最终的分离之地”。《新年问候》是一首布满生与死极为忠实而感人至深的伟大挽歌,它将对话张在遥遥生死两端的心间,它写给刚逝世不久的诗人里尔克,茨维塔耶娃让泪水回响在生命已被死亡攫夺的天空,诗的词语抽搐为歌哭而停留静听。她向诗人里尔克已然置身所在的那新的空间新的国度发出眷恋的问候,为此她已抵达那最远的心的海岬,追寻“新的声音轨迹”,“新年好——新行星——世界——家!/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居所”。她要穿过那无尽的虚无和将死亡的影子探入韵律的测度,“那种悲剧性的声音……最终,时间本身才能感知这究竟为何”。
进入到“陡峭的黑暗里”的诗写,茨维塔耶娃在悲苦的日夜行走里,将自己全部的炽热融入到了诗行的凝注之中,来观照命运的历史重负,她为“生存本身谱写哀歌”,承受着被风暴捶打的疼痛和磨折,而今当曾鲜活的一切重又现身在汉语持续刷新的译入时,也正是在诗人王家新以译来写的“去成为”的感召下,如同命运的遥远的呼应,那“运转的行星”也在词尖上闪耀,我们再一次听到了“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
从你的祝佑中我再一次
伏下我的生命
像被巫师召回的梦游者!
我在我的战场上燃烧。
你甚至用我的血来测定
所有我用墨水写下的
诗行。你是光的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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