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沙俱下、千人一面的网络诗歌时代,忽然读到戴潍娜的诗集,不能不说是意外的发现和惊喜。“唇,/是她身上最鲜美的小动物,/它天生戴着手铐。” “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儿”,“一截吻将他们捆绑”,“一斤吻悬在我们头顶”,“一只大吻将我覆盖”……这些诗句,刺激并灼烧着视、听及各种感觉,奇特的比喻、神妙的通感、诡谲的想象纷至沓来,把人恍恍惚惚地带入新异奇幻的世界。
解放深深压抑的感性
套用笔者译的福克纳当年评论美女诗人米莱的话来说——戴潍娜,一位“仙草姑娘”般的诗歌新人,从“瘦江南”里脱颖而出,这般高调姿态的美学弥塞亚,戴着“面盾”,高坐在我们“灵魂体操”的艺术殿堂上,一只眼盯着坏了的“降落伞”,另一只眼盯着“天鹅绒监狱”。甫一出场,就已卓尔出群。
她自称是“写作的造反派”,倒也着实不谬:既“离经叛道”、悖逆传统诗教,又远离“大众”、不合“潮流”,挑战着既有的诗歌规则(或曰“作法”)和习惯的阅读趣味,甚至颠覆了当代诗歌美学,以至于让一些读者无法理解,让批评家不知所措,难以置喙。然而,她的诗歌激活了我们的感觉,让它从昏昏沉沉、麻木不仁的惰性状态中苏醒;刷新了我们的眼光,重新像儿童般天真好奇地去打量面前世界。 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说:“今天的造反者是想要以崭新的感受方式去看到、听见和感觉到新事物,他们把解放与废除习惯的和规范化的感知方式联系起来。” “艺术的使命就是在所有主体性和客体性的领域中,去重新解放感性、想象和理性。” 戴潍娜就是这样一个造反者和解放者,她把那些被深深压抑的潜意识和潜能释放了出来,并赋予它们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她的造反,既针对诗歌的表现形式,也针对诗歌的传统意义。让诗歌从陈词滥调中解放出来,从平铺直叙中跳脱出来,从板起面孔的说教中逃离出来,而代之以新奇诡异的语言、跌荡起伏的情节、灵动鲜活的意象,从而将感性之美、想象之奇和游戏功能重新还给诗歌艺术。
擅用戏剧性手法呈现诗情
更令我吃惊的是,她特别擅长运用戏剧手法来增强诗歌的艺术效果。这正好印证了艾略特的论断:“现代最佳的抒情诗都是戏剧性的。”她常常借助于对话、独白、场景、冲突来营造戏剧性情境,把诗歌写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如《回声女郎》一诗,开头,“妖”一露面,就如一个花旦在舞台上亮相,几分妩媚几分泼辣、带着喜剧色彩的形象栩栩如生:
她迷宫般的耳朵是用来爱的
倔强的小口是用来决斗的
不会眨的眼睛是用来预言的——
接着,在不动声色中展开了“妖”和“猎人”这对“风流俏冤家”之间的爱情嬉戏:爱的试探,甜蜜的折磨,“在彼此身体上创造悬崖”,寻求痛到极致的快乐。由此,一连串错会情意构成戏剧性冲突:“妖”在爱情中看起来似乎失去了自我,但实则她内心郁郁多情、缠绵悱恻,她在期望、或者说更愿意以爱来回应爱,这是由于天生的羞涩,也是性别所决定的——传统女性在爱情中多呈现为“被动角色”;而“猎人”面对只会重复他的话语的“回声女郎”,陷入了抑郁和忧伤。当“猎人”“开枪”时,“妖不后悔创造出一个真正的狩猎者”,至此,“猎人”变成了猎物,终于掉进了“妖”用柔情蜜意编织的“陷阱”,但她渴望的那一声“我爱你”最终也没有被他用言语说出。这场痴男怨女的杯水风波,揭示了男女天然的心理差异,即便在热恋中也难以真正达到相互理解。各个诗节中插入的 “你有名字吗?”、“无所谓”、 “别跟着我”、“你倒说话”、 “给你做个记号”等等对话(尽管回答的话只是重复)和 “冤家冤家”的独白,“昵昵儿女语”宛然在耳,平添了生动有趣的现场感,使得矛盾冲突层层推进。
在戴潍娜为数不算多的诗中,几乎每首诗都运用了戏剧性手法,技巧娴熟,不落痕迹。如《帐子外面黑下来》,春宵帐里就是男女主人公的舞台,整首诗歌采取独白的方式展开;《雪下进来了》用作者独白的声音描绘了一个戏剧性场景,书写老人对已故爱人的追忆,近乎超然,却更显得晚景凄凉;《午夜狐狸》以狐狸欲变身美女与书生相会、却发现书生就是美女的戏剧性情节来结构全诗;《格局》则如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物的慷慨陈词;《戏中》开头一句“她雪白的身体铺上床板,像等待屠宰”,立刻就让人置身于夫妻之间的戏剧性冲突之中。如此等等,她避免直抒胸臆,将炽热激烈的情感 “冷处理”,通过客观物象和戏剧情境间接性地暗示诗歌的寓意,把相互对立甚至充满敌意的思想情绪统一于一个具体情景里,让激情隐含于矛盾冲突之中,造成相互抵牾的悖谬语境,显得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探索古典资源的现代性转化
然而,戴潍娜没有被近三十年来反传统的诗歌潮流裹挟而去,而是自觉地从现代性出发去汲取传统,将其视为创造过程中不断对话的资源,将其富于生命力的因素融合于诗歌中。她常常调用“神女”、“书生”、“官人”、“妖”、“冤家”等古典意象(如《午夜狐狸》中的“狐狸”潜入城市),把它们置于现代场景之中,深度挖掘传统意蕴,并赋予新的文化内涵,借以表现诗人的思想情感,反讽现代社会人性萎缩、阴盛阳衰、真爱难寻;她有着浓郁的古典情怀,时而吐露生不逢时的悲剧性痛苦。“古代迟迟不来,那就在你的时代 /挨着 ”,这里,“挨着”一词,既是“靠近”、“贴近”之意,也是“消极、无奈地等待”,这是对生存处境的喟叹,也是对永难复返的古典时代的追慕(其实在任何时代诗人都是不合时宜的人)。她正是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界定的那种具有共时性历史感的诗人。她深知,对于个体人性,中国传统文化和僵化的专制体制曾经造成了深重的禁锢和伤害,而当今物欲横流和资本所形成的极权,更使之遭受加倍的扭曲和戕残。
男主人和女主人匆忙起居
连厕所门都挂上钟表。
“在现代工业社会里,人类的爱欲所受的压抑不仅没有消失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地严重起来。” “京城第一无用之人与最后一介儒生为邻”,“瞧瞧这身无处投奔的爱娇”,在她的诗里,浓厚的古典氛围呼之欲出,但其主旨始终是现代性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是对现代性的反抗,寻求个体人性的自由和解放。
反思当代女性的现实处境
《被盗走的妈妈》一诗,诗人特意加上副标题 “献给H.E的三八节礼物”,可谓寓意深长。妈妈,曾几何时,那个骄傲的少女,拥有无数爱慕者,“对求婚者的拒绝,是你人生收藏的勋章”,但婚后两地分居,变成“唐传奇中分身为妾慰藉远方良人的贤妻”,以单薄的肩膀独力承担起养育孩子的重担,母爱本能的苏醒,“甘心成为器皿”,“活活把你逼进灶房、杂役和倒满洁厕灵的洗衣机”,在家务琐事中耗尽青春,最后,“当才华、抱负、远大前程这些事儿终于与你没关了/你得到一个名字——/叫女人”。在母亲身上,诗人看见一代代女人的宿命,看见女性堕入庸常生活的悲剧。
吕进先生在《女性诗歌的三种文本》中说,“女性主义诗人往往倾心于表达性别觉醒, 表达对男性话语权力的怀疑与拒绝, 表达对在男权社会中久已失落的自我的寻觅。”这样的探索,在翟永明、伊蕾之后,似乎已无人问津,而今在戴潍娜的诗中重又有迹可寻。如《回声女郎》写少女在恋爱中的自我迷失,在《帐子外面黑下来》里,“为了一睹生活的悲剧真容/我们必须一试婚姻 ”,但婚姻也许不过是“一座股权平分的废墟”,“丈夫这时扮演起屠夫的角色”,连小狐狸都感到悲哀的是,“男人在这世上找不见了”。在《当她把头探出船洞》里,诗人借抒情主人公之口感叹道,“这个时代/只敢在自己身上寻找异性”;在《挨着》中,“神女眠着 /像一所栈房,黑话进去住一阵 /白话进去住一阵。”哪怕是神女,也要不断地遭遇“黑话”和“白话”。她表达的是绝望,决意“不殉情了。不殉美了 。/试一试殉鬼”,但即使在鬼域,“争吵不断的坟地,喧嚣比世间更甚 /无数个死去的时刻讨要偿还/活着的人,以一挡万/你空想的自由 /时时为千百代的鬼所牵绊”。两千年专制和礼教的束缚,加之于中国妇女身上磐石般的压迫,“权力,像一枚小图章,把每一个角落/无微不至地糟蹋——”直到今天,仍然让当代知识女性感到难以承受之重。
读她的诗,使我更加坚信:好诗出自性灵。在她的诗里,娇憨女儿态、灵动的音乐性、明澈的智性美交融为一体,如水柔情中隐含着反思批判的锋芒,充分展现了“新感性”的颠覆能力和“新感性”之美的魅力。阿多诺说,“艺术就是对被挤掉了的幸福的展示”,他特别强调艺术的批判性中所蕴含的救赎功能。社会异化、人格分裂,只有通过艺术才能得到补偿和拯救,失落的梦幻、理想和人性才能在其中找回。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只有发展新感性才能实现人的解放,而艺术是其必由之路,“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 ,在她的诗里,陌生化、原创性,几近完美俱足。当然也给读者带来了挑战。
她努力矫正他失去的感官
让他千百倍的快乐千百倍的伤心
猎人再醒来时,已是个天生敏感的诗人
其感性之丰富和新鲜,有助于唤醒我们对生活的敏感,回归本真的自我,不仅能带来极大的审美愉悦,而且也给人以许多启迪。她在听道讲坛说:“借由种种隐秘之途,诗歌跟每一个人都可能产生性感的关系,它将重新塑造我们的表达方式、生活方式、感知方式、想象方式,塑造一代人的审美感官和灵魂质地。”这段话仿佛是对马尔库塞的遥远的回应。我希望并且相信,以她为代表的新感性诗歌将塑造并引领一代“新人”。
(2017/5/18)
(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戴潍娜著,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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