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曙辉,男,汉族,1960年生人，现居湖南益阳。出版过诗集《荒原深处》《大地空茫》《在时光的锋刃上》《水边书》等著作。作品见于《文艺报》《人民日报》《诗刊》《中国诗人》《诗潮》《星星》《绿风》《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散文诗》《上海诗人》等众多刊物。作品获得过多种奖项，并入选多种选本。参加过第九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第三届《大别山诗刊》十佳诗人。

落日

落日向我遥遥招手，呼喊我的名字

从海水里伸出脑袋的人，一头雾水

生死一瞬间，刚刚出生就看到了隆重的葬仪

喷薄。穿云破雾。水淋淋的身世

在一丛又一丛的枝桠里出没

荆棘挂破了皮肉，鲜血淋漓

如日中天。这一个古老的成语

是一个巨大的馅饼，悬在空中

诱惑无数人仰望闪光的金子从天而降

寒夜即将来临，黑暗无法避免

我把自己单薄的名字反复折叠

从落日里收藏渐渐减少的热量

落日熔金。我的名字现在似乎镀上了金光

山峦如海浪起伏，沸腾时刻，我闭上眼睛

黑暗里的光，铿镪顿挫，有金属撞击的声响

时光倒影

灰烬在尘世间沉落，以不容置疑的力量

毁灭一切，又重建一切

风和水合谋一部经典

让一些东西陷入深渊，让一些东西突兀而起

沧海桑田。花朵零落成泥

掩埋的全部尸骨，或者成为坚硬的化石

或者压缩为火焰，以石油、气体、喑哑的煤等等形式

当然，那些叫做石头的硬物，也在时光之中

再次风化，成为灰烬

它们，互为镜子，在深不可测的转换中

掘取生存的命根。深与浅，快与慢

时光的倒影，不断聚合，裂变，死生一体

让所有一切，都走不出时光的底线

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我们将用这条木筏登陆，到达彼岸”①

那些弃置的铃铛，书信，时光

不必记挂。回头没岸

所有的箴言，都在糜烂中生长——

有人喜欢在夜晚行动

它们是田鼠的亲戚

黑暗中的犬吠，无济于事

猫们正在鼠洞里享受美味

龙卷风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

风窝是一个城堡。睡吧

让那些逆风而行的人，去享受

破碎的快感

我们坐在快速旋转的风柱之上

阅读颤栗的山川，人流，以及

风言，风语

浩瀚的八百里洞庭

已成百孔千疮的胃袋

来吧！牵住我的手

突破重围，去向大海

带着洞庭湖去吧

给它清洗五百回

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曲终人散之时，不妨默念——

“我们将占领那片海滩

到达彼岸。”②

注：①②引自加拿大诗人莱昂纳德·科恩的诗《曲终人散》。

乡间夜宿

梦中人，在梦中做梦。真担心

一锣椎槌就敲开夜的眼睛

做梦的人，其实愿意错过某些时辰

月亮在天黑之前就已经睡觉

鸡安静了，蛙鸣像一锅煮沸的汤圆

咕咕咕咕的，翻上翻下

萤火虫点亮小小的霓虹灯

忽闪忽闪，听得见那无声音乐的

是还没睡着的人

不紧不慢的竹梆声由远至近

在暗黑中敲开了一条容身的大路

打更的人，一路颤音

水墨色

临近黄昏，大片的栀子花正在收敛香气

很多天了，它们早晚都在吐气扬眉，舒展

四季积蓄的香氛——风霜，雨雪，阳光，甘露

晚归的人，赶在日落之前，收拾残存的记忆

他欲以看不见的巨笔，在天空写下一幅狂草——

挥洒的墨色，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徐徐风散

薄薄的是命，薄薄的也是诗意，它们互相缠绕

在鸟翼之间穿行，漫过我欲言又止的情话——

那虚无缥缈的诱惑，肯定是一滴神秘无比的闲墨

我已经欠下自己很多的债务，勾不销，还不起

只能在双目紧闭之时，以别人无法察觉的叹息

为自己打一个圆场——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一张未能运筹好的画卷，在一阵燥火里烧糊

暮色降临，分不清墨色的浓淡，我只能蘸一抹清水

晕染于栀子花的香氛之上，以水墨色，写下寄语

灰烬之路

在梦里，我举起父亲给我的火把——

一个影子躺在地上，另外一个影子也躺在地上

一个影子行走，另外一个影子也同时行走

小木屋在光影之中发出木香，我在木香里酣睡

睫毛抖动，一粒冰冷的火种溅出，我摁倒自己

扑救一只带火的猫——它在出逃的时候

打碎了灯盏。我闻到了皮毛烧焦的气味

从1966年开始，直到十年之后，那焦糊之气

一直经久不散。父亲仓皇出逃，在我的梦里

然逃跑亦是徒然。路太远，我惊惶的泪滴

点燃了路边的草木和树林，风呼火啸，疯狂燃烧

死神突降，即使是影子，仿佛也已无路可逃——

在人间，我和父亲彼此呼喊着，寻找失散多年的母亲

一只着火的猫引领着我们离开梦境——灰烬之路上

母亲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阴文写下的讣告

如一场大火烧过

春天在背后悄然溜走，夏日的火

噼啪作响。她们曾经蜂拥而至

在春日的光阴里喊叫，舞动霓裳

火焰里的眼色，溢彩流光

眼色里的火焰，把整个春天

活生生送给夏天。风呼海啸

他在火焰里打坐，任由一场又一场的大火

驰过原野。任性的野兔野马和虎豹

全都在火焰里舞蹈，无法疼痛

疼痛是许多年之后的回忆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烧过，他在暮色里

低头翻扒着灰烬里烧剩的词语

当暮色四合

接近暮色的人，在山谷间低头赶路

那些书页般折叠的大山

到处布满不祥的文字。蜻蜓，蝙蝠，蚊子

乌鹊南飞，抛下忧伤的影子

鸣叫躲在文字的深处，暗藏的隐语

撼不动王朝的一片枯黄的草叶

暮色沉沉，他被寂静的空气挤压

而血液喷张，大海的潮汐冲击高高的危崖

泥土早已在潮水到来之前坍塌

他只能在岩石上落脚，把根须深入石缝

那些埋葬他的黄土，他一律收藏在文字里

等待为他捧放最后一抔泥土的人到来开挖

当暮色四合，他耐心地取下骨头里的磷粉

一一安置在某些隐蔽的文字背后

他将在遁入最黑暗的瞬间，用咳嗽点燃火焰

豹子

我们是前世的兄弟，但是从未正面相逢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见过你的影子

在荒原深处，你我留下互相重叠的足迹

咳嗽，是因为胸口憋住了太多块垒

那些浓痰，我不咳出，就仿佛要被憋死

而你一次次在夜间为我抠出那些杂碎

血丝将我捆绑，你静卧于我苍凉的体内

豹纹起伏，有点像我那深处绝望中的笔名

事实上，一只华南虎已经濒临绝境

豺狼疯狂繁衍，它们总是在夜色之中

出入，呼朋引伴。强大的国家机器轰鸣着

它们张冠李戴，引用自以为是的条文

豹子的规则写在豹纹里，像毫不遮掩的铁律

我把刚直的铁使劲敲打成我微曲的脊椎

豹子兄弟在暗处，为我写下断裂的祭文

唇齿之间

我开口，寺院从唇齿之间诞生，打开厚重的大门

祈祷的人群，像流水，选择最低的方式

向我靠近。许多年了，诵经之声，一直不绝

缠绕在寺院的尖顶之上。鸽群的剪影

与我的前世相合，无法一一清点来龙去脉

只有内心的转经筒，懂得弥散的经文

所以。我一直闭口不谈前世，也不说来生

只将所有文字交予风中的经幡

你要知道，我很多年前就已喑哑

有时，我蠕动着嘴唇，千万不要以为

我想说出什么。敲掉了的牙齿嚼碎过脆弱的词语

我只能将它们予以禁闭，不见天日

闭口，闭眼，合手，默念已经忘却意义的经文

念念有词，皆为装模作样，唇齿之间的运动

只在经文背后，方是流水，阳光，沁心的月色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