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喀什，1994

此去，他身兼两种身份——
一个新教派的创始人
一个古代建筑商人
说起麦加，他曾朝圣过
那是去年，顺便也去了一趟
伊斯兰堡和喀布尔
游说当地那些部落首领
送些稀有金属给他
武装色力比亚镇
那里曾是一座地下
军火仓库，同时训练
妇女和巴郎子到境外去
练习怎么为真主去死
不幸，前年被警方端了窝
“唉，那个该死的
民族败类，他出卖了我们
他不得好死。”
然而，光凭这些
还远远不够
他还得拿出点绝活儿
真本事，指挥手下
那些肉弹和扳机
炸断人腿飞上天
在和田，喀什和伊犁
并在伊斯兰堡
和喀布尔的宴会上
举起酒杯，对友好邻邦说：
“切尔斯，富冈，
切尔斯，我们是好兄弟。”
最后再来点儿亲和力
回赠些，他带去的
产自新疆的大麻和玫瑰香酒
 
2．叶城，1994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
你问我：“你的家乡好吗？
你这个独自到新疆来的流浪汉。”
 
“好，”我说，“好！我的家乡很好
我的家乡跟你们这里一样美丽
跟你们这里，一样美丽。”
 
“你的家乡也有巴达木，羊奶子
哈密瓜和葡萄园吗？”你接着又问我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
 
“是的，”我回答“我的家乡也有葡萄园
我的家乡跟你们这里一样美丽。”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
 
“那么，你到新疆干什么来了？
你为什么不从新疆滚回去！
滚回你的老家去！
既然你的家乡那么美！
你还到我们新疆干什么来呢？”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呀
你怎么能知道我的心思
 
当我站在布雅山上眺望我的家乡
想起我的家乡往日里的灯火和月下的山山水水
 
3．和田，1994
 
他们调好了爆炸装置
在东风商场
对面青少年宫
 
他们散发了传单
提前，当做友好的提醒
用维文和汉族字
这还算礼貌

在新疆时间
上午十点钟以前
 
他们找好了地点
在东风商场
对面青少年宫旁边
那条下水道的
水泥盖板下
  
在新疆时间上午
十点钟
炸弹
响了
 
4．红旗拉甫口岸，1994
 
幻想自己是那印度人
蓄胡须，留长发
深眼窝，高鼻梁
穿裙子，喝苦丁茶
有温暖的小院子：
 
“今晨我坐在窗前
看见世界
如一个路人
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念吠陀经还有吉檀迦利
养蛇并训练象群
走在缓慢的恒河之滨
 
当夜晚，那印度人
自书中取出一杯鸦片酊
用沙哑的嗓音告戒你：
“拿去，尽情享用吧，
这是你所缺的补品
上好的饮料，在恒河之滨。”
 
然而你却不能
你被弄了个糊涂
发起了急
你这个朝拜者
一时半会儿
哪里能领会
这补品的妙用
这君王之王
新月之启明
隐于落日下的脸庞
 
太缺少了
远处那恒河之水
洗礼节上
漂浮的三具女婴
以及一个名叫阿难的女子

5．麦盖提，塔克拉玛干1994

像是带着某种使命
当我们燃起篝火
一个陌生人戴着他特有的面孔
忽然闯进我们当中

我们拿出梨子给他
并教会他说，梨
拿出苹果给他
并教会他说，苹果，苹果

给他拿出水
他的眼神中
充满水和感激

我们需要他回报吗？没有
他看起来并不懂我们的语言

我们在篝火前继续交谈
且不再为此担心
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中间

可是为什么
当他看着我们说话时的口型
仿佛从苹果和梨子中
得到了某种启示
具备了某种神能

在我们升起的篝火旁
望着我们一张张通红的脸
像是听懂了什么而频频点头

6．阿克苏，1994

如此之夜，我斜靠在我的床头
就着土胚房里的烛光
看一本无名作者的小说——

当作者写到：“那时，
在白雪覆盖的巴音郭楞
大草原上，只有一行行
狼的脚印向远处延伸……”

我合上书本，感到浑身发抖
起身披上衣裳，打开房门
走到柴房前，解开拴住
我的看门狗脖子上的铁链
重又踩着厚厚的积雪
吱吱呀呀，回到我的床上
就着喀什的蜡烛继续往下读

当作者写到：“不久
春天又回到巴音郭楞
大草原上，猎人骑着高头大马
放开手臂上的鹞鹰，猎犬
一路在追赶，草丛中惊惶失措的野兔……”

7．托克逊  1994
 
 
传说？我记不得了，我是否跟你谈起过
托克逊路旁那家小餐馆
进门的墙壁上挂的那幅漫画
（画中那位大胡子领袖正向对方
一架被击落的冒着黑烟的飞机敬礼）
怎么决定了你我不可能在此
共进一顿晚餐，为了品尝
库尔勒的香妃梨和喀什的酥油馓子
手抓羊肉是和田送来的馈赠品
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刀子
不管是在沙漠还是在别的
什么该死的地方，这都是一样
 
 
譬如说，这里是一间房，离沙井子不远
你必须骑马，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里，以前曾聚集着成群的胡狼
而不是现在，遍地都是伏沙
而我呢，我只能用我的双脚代替
马鞍子到三棵树去。但是，等等
我们还有话说不是？瞧，一辆汽车来了
在郑州通往托克逊的路上
一个白衣领袖正掌握着手中的方向盘
就像鹰派保护协会的长老
掌握着天空的方向盘。而我，我该说些什么？
说再见？说分开了？哦，不，不是
那不是，最起码现在不是

我已经丢掉了我的骆驼并一切
正如你所说，我这站在钢笔里的硬汉
到底能干成什么？啥也干不成，我知道
除非添料喂草给你的马，这还差不多
 
但是这说起来也怪，当你说起你的马
当我想起你站在马前
无非也是跟我一样漆黑一片
我就不得不从这部汽车上下来
改成步行。因为那白衣领袖下了车
正在给沿途那些大头贴散发传单
因为我孩子时的无惧长大了
已经变成胆小鬼的软弱
因为从托克逊到库车的公路上
一只只盲目的野兔正被一束束光亮吸引着
一头撞在灯下漆黑的汽车保险杠上
毫不退缩，但确确实实显得有那么些乖张
 
8．冬日，叶尔羌河，1994
 
“阿特”维吾尔语中的马
塔克拉玛干沙漠夏日金色的黄昏下
叶尔羌河流域，俩个来回踱步的男人
冬日，当我回到家中温暖的火炕上
回想这趟旅程。消瘦的哈萨克斯坦人
告诉了我些什么，当我开口
要问要说，这又是一趟秘密旅行——
 
这里是边境，有卡拉库里湖底的游轮
红柳林中升起的又一颗红日
慕士塔格雪峰上，阳露融化的
火焰山。有真主，要用这些
唤醒克勒玛伊广场中心
孩子们沉睡的乐园，伊犁的爆炸声
巴莎公路上行驶的无人夏力车
唐王城里的颂经彻夜不停
来回往返的尘土也彻夜不停
 
当我步行在喀什、和田、叶城
宽阔的大街上，在清晨
艾提尕尔大清真寺门前，信奉者
嘈杂的买卖声中，看到那消瘦的
哈萨克斯坦人，骑着一头迷途的红鹿
来到我们中间，在买卖进行中
用无花果树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
交换麦盖提的羊皮、猎鹰以及传说中丢失的古兰经
 
说起麦加圣城，我又能知道些什么
哦，又一个真主，真主。圣经上说：
“夏甲之子以实马力呀，当你穿过沙漠时
我将使你生养众多，如沙砾生养众多
因为许诺了众多。”但我却被弄了个迷糊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那些圆顶的小帐篷
上面的尖顶，究竟要伸向何方？
难道是真主真的要丢弃你吗？
“我要跟自己为敌，直到我也是你们其中的一员。”

当我转过身去看到自己，消瘦的
哈萨克斯坦人。维吾尔族人说：
“天黑之后要在这里设置路障，因为真主
将受到邀请，坐到慕士塔格山峰上
驯化他的头羊。”那时消瘦的哈萨克斯坦人
将趁着夜色敲响我的房门，他将问我
要去向哪里？如果不出错的话
他会给我带来一张有关哈萨克斯坦方面的报纸
上面有他和那头红鹿的消息

当我认出这个消瘦的旧时代的国王
他是谁？那时他必须要提醒我
余下的谈话，将在下次旅途上进行
而不是现在，当我回到家中
坐在家中温暖的火炕上，回想
这趟旅行，“阿特”
维吾尔语中的马，塔克拉玛干
沙漠，夏日金色的黄昏下
叶尔羌河流域，俩个来回踱步的男人
 
9．冬日，昆仑湖，1994 
 
以下部分可以省略
因为每个句子，都在
冰天雪地的古江巴克乡
我租来的小房子
在那儿，我用酒精煮我的诗
它只有7平方。屋外
雪，一直在下着，下雪……
昆仑湖吹着和田的马尾旗
隔壁是维吾尔人，在唱歌
跳刀郎舞，用热瓦普和手鼓
伴奏。他们听起来，很快乐
是的，要过古尔邦节了
我也应该很快乐，至少
也应该很快乐。但是
雪，一直在下着。下在
另一个邻居的屋顶——
昨天四川那对小夫妻，死了
两岁大的女儿，因为感冒
打错了针。我帮她埋了
在昆仑湖的葡萄树下
不知那女婴现在还会不会哭
当我拉着铁锨回到我租来的小房子
把她独自一人藏在新疆的土中
而我在写作，用酒精煮我的心
在这里，在古江巴克乡
真主在清真寺塔楼上，正在
喂养新疆天空上的鸽子
而我在想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10.来自乌鲁木齐方向的消息
 
你不该用红山唤醒妖魔山
当我谈起时，你不该告诉我
乌鲁木齐，雪，已经化了
二道桥子的维吾尔族人
怎么用剃刀，给我刮胡须
在一个晴朗的乌鲁木齐的上午
刀光在我的咽喉上游走
在不出国境的护照上
在热力亚倒卖布匹的商店
旁边的胡同。这是我告诉你的
她是我一生的仇敌——
 
乌鲁木齐变了吗？还有天山
那朵盛开的雪莲，天池湖里欢跳的
裸泳人，投入自然的双足
川老坎门前的长队
伊利特是好酒，但我已忘了
大概有十几个年头，能让我长醉
当我回到故土抱着我
惧怕人群的头晕症，晕倒在红绿灯下
当我在家里遥想巴楚的小海子
涨水了吗？还有喀什的香妃墓
 
那游客梦中的情人，和田，叶城
买盖提通往塔克拉玛干
古楼兰的街市——你的天上
灯火通明并将灯火通明
克勒玛依广场上孩子们的祷告声
鸽子在天空收集的小词条——
真主在那里，安拉也在那里
还有努尔•买买提，一个维吾尔族人的
叛徒，巴音郭楞蒙大草原
库尔勒的香梨，撒切尔夫人
一年要用飞机运回英国几次
因为她贪吃你也贪吃这美味。还有
 
布雅山上的雪峰，我伸手就可以
抓住的彩虹，如今都飞走了吗？飞掉了吗？
可以跟上天通话了吗？牦牛，哦，牦牛
雪人堆砌的三角石，风信子，经幡
遭难的阿拉伯语，《古兰经》里的
胡岗子，阿达西，红柳树下的沉思
 
且末在外头，于田在外头，墨玉也在外头
最后只剩下一张地图上的羊皮，还有羊脂玉
如今早已成了往事。你又何苦搅醒我
沉睡的梦？我必将回到那里埋在那里
当我回到故乡接到你，来自乌鲁木齐方向的消息
 
2004年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