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好新鲜

作者: 2017年05月14日16:49 浏览:661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去,把它挪开点,别扎着手!
母亲盯住一把菜刀,不,冬瓜,
沉浸在匀称快速的嚓嚓声中,
丝毫不妨碍她柔软的舌头,
切出另一种鼓点般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旧电筒,
淡淡黄光射向一堆零乱的芝麻梗,
在大门口,我皱起眉头,
母亲压根儿没转过脸,
她声音里有多双眼睛,拐着弯,
一一奔向料准的落点。
她知道父亲的火急火燎,
搅乱她的条理、洁净和一点点私心,
知道我的脚板发出吱吱声,
知道我弯一下腰,就能清理掉这些,
但我宁愿踩在上面或绕过它。
母亲的话不会重复,但会变化,    
比如,此刻就变成声波,
从她微微晃动的身影中散开来,
不容抗拒。这威力似乎弥漫到时光中,
天色暗下来,我弯下腰,
双手像七月的野鸭掌,
划动倒映在水中的柳条。

母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甚至看清一根小刺,刺向我的心虚,
我叫出声来,夸张的样子,
有点像她所说:装香烧屁股。
我立刻听出话音落在我的
毛手毛脚上,而不是不老实,
心中的石头落地,
如同春天日益松软的泥土,
那么多泥鳅探出头来,
一丝细小的波动,通向我的未来。
我仍在摸黑赶路,
找不到母亲藏住的球拍,
找不到母亲所说的落点,
我念叨着母亲的话,
落点,是的,母亲,是的,
我兴奋,偶尔打出一个擦边球。
为早一步抢到那块光板球拍,
我一口卷走半碗汤汁和饭菜,    
母亲说,崽呀,饭要一口一口呷。
这时,身体里的泥鳅,
再次爬出来,蠕动在忽现的细语中,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误以为那些来不及咀嚼的
饭菜,把我哽住,
我硬着头皮,吞下这些,
它们早已化为潮汐,在眼底涌动,
或者北风,带来一阵哆嗦。
我不再急于赶往某个地方,母亲,
世上没有我急于争抢的东西,
甚至奔赴您的坟头,也一再延迟,
但萧瑟声会在某个时刻,
把我哽在某个镜头中。
母亲的眼里,暴发过一场山洪,
那泥浆是她溃散的心血,
夹杂其中的石块,是我铁了的心,
我迷上少林功夫,决意退学,
这时候母亲形同一间泥瓦屋,
父亲的狂吼犹如雷声轰鸣,
我的内心,聚集全部的乱石,
一排排冲向母亲。
她死守着,直到洪水掉转头,
把我淹没,我以为一个人来到世上,
是为了伸张正义,
而正义来自一双铁拳,
显然,首先击毁的是母亲的心。
母亲惨淡的脸色中,
有微弱的火苗,闪烁中
一个少女,如我这般
葱绿的年华,漆黑的发髻上,
一朵洁白的桅子花,
正是她,在喘急中蹦出来,
披头散发,
不顾一切, 
把绝望拉成一条田间小径。

这个从未露面的少女,
拉扯着我,
加入到她和母亲的合力之中,
守住
一个火塘般大小的感动。
有时我帮着母亲添柴,
浓烟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我在呛出的泪水中一筹莫展,
母亲,轻轻拿取火钳,
在柴火中掏出一个洞,
撮口一吹,桔红的火焰踅出来,
像我惊讶的微笑,
我牢牢记住母亲的话:火要空心。
她从早已干枯的记忆中,
捡出一句一句古话, 
像一瓣一瓣劈柴,
塞进我空明的内心,
那音韵,至今都在冒着细小的火苗。
我记下,炊烟中的混沌初开,
我记下,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我记下,无古不成今。
夜色中火苗渗入母亲的眼眶,
欢快的针尖跃动——
那件天蓝色夹衣,
穿在我颤抖的身上,永不褪色,
母亲一直隐藏在这里,
发酸的鼻子知道。

我退学,父亲说,那好,
你去牛牯岭,帮我锄地,
唯有这次,母亲顺着父亲的话音:
去吧,试试拿锄把的感觉。
那一个下午,我咬紧牙,
手上不断冒出的嫩茧,也咬紧牙,
咬成血疱,锄开的地方,
像母亲所说,一巴掌大。
我的锄头,在上面撒娇,
父亲不一样,他双手一握,
锄杆就成了手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往手掌心里吐上一口,
锄把就被牢牢粘住,锄头
伸进菜地,轻易掏出一整块,
锄身旋即飞扬在半空,
一个空手翻,
锄脑稳当当落在地块上,
我醒开来,
它们轮翻变化,毫无迹痕。
父亲是个老把式,从不多讲,
他用他的锄头说话,
我不知道,当年他是听从母亲的
哭诉,别打他,
谁知道,那板结的菜地,
代替父亲,狠狠地,
给了我最闪亮的一巴掌。

要用上暗劲,锄进去,进去,
像你父亲那样,母亲比划着,
暗劲,这可不是母亲暗暗塞进
裤腰的零钱,我没有摸到,
父亲丢下的是一个动作:
看,这样。
生硬的语气,把我撞出一个筋斗,
我差点爱上云里雾里的岁月,
而母亲轻轻一句,总会把我拉回来,
晚饭后,我沉浸在母亲的细语中,
像一条老牛,反刍着一下午的折腾。
我使出的不是吃奶的劲,
我不爱这片土地,
我没有一丁点希望,播种在它上面,
我体悟不到几张嗷嗷待哺的嘴,
和他们带来的迫切,
我有的是恨,恨,
而决心,诚如母亲所说,装在蛋壳里。
我急于上镜并成为男一号,
在潦草的青春剧本中,
在坍塌中,
获得比碎瓦片还多的掌声。
我停滞于那个板结的时段,
在游荡,
脑袋像耷拉着的莲蓬,
任由吹过来的一阵阵凉风,远去,
母亲的目光在这里生根,
秋天的阳光慢慢温和下去。

小叔有时逗乐母亲,说,嫂子,
你看你看,你的眼睛里
还有好大一朵红花,
这时,母亲就会沉浸在一个时代
虚假的荣光之中。
我相信母亲不知道她的暗劲,
不是来自全身,而是她的后半生,
扣在胸前的那朵红花散开,
抖落成一张病榻,
枯皱的程度,怎么也抚不平,
母亲从未皱着眉头,叫出声来,
但她越来越怕黑。
母亲怕黑,从我左手一个发黑的
指尖开始,止于田野上一条小径,
母亲晕眩着倒在那里,
从此,她就爬行在那昏暗中。
母亲答应早早回来,
帮我做一把水枪,水柱能射到
老枫树头上的那个鸟窝,
我相信母亲,
相信她能卷好水枪杆底部那根布条,
滴水不漏,
但母亲卷紧的不是布条,而是发丝,
勒进我左手食指的指根,
同样,滴血不漏。
一周后,我把那个发黑的指尖射向屋顶,
在这以前,扔上去的是乳牙,
母亲多么希望那黑色的指尖,
像白色的牙头,冒出来。

多年以后,我对黑色怀着同样的
恐惧和期待。母亲突然走了,
在黑夜刚刚走向微明的早上,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东边的鱼肚白,
她一定默默记下:又赶了一个早工,
她一定是在等着她的儿子,
像当年,我等着母亲。
那个慢慢暗下去的天色,
重现母亲昏暗深陷的眼眶,
母亲没有出现,我也没有出现。
迎接我的是一块白布,
缠绕在因疼痛而麻木的脑袋上,
缠绕在空空荡荡的身子上。
当油漆匠最后一刷,
掠过灵棺高高翘起的盖头,
骤雨打住,一丝夏日的骄阳,
静静照在那里,像母亲暗自称许,
就在这一刻,在闹哄哄中,
在屋前地坪上,我悚然一惊,
目光便粘进亮闪闪的漆光, 
脑门上晃出几个灯泡。

我看见了你,母亲,
那一刻,您微笑着,
坐在那把舅舅送来的藤椅上,
晒着太阳,笑意盈盈,
像一把芫荽菜,
您的言辞应和着它的清香:
今天,我好新鲜。
您的声音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话,
对着田野,天空,
或是正在涌入的芬芳,
此刻,秋光融入湖水,
我消融在一种久远的光泽中。
每年,我都会来到大年的火塘边,
细听柴火的嘱咐,
您自命为诗人的儿子,
多想把他的笔,扔到上西塘,
让它同鸭子一样划动脚蹼,
把春天的暖意,一波波荡漾开去。
记下一只翠鸟停在它的鸣叫中,
忽闪着眼, 
记下您,曾指着我的脏衣服说,
洗黑一塘水。
或者,把笔扔到菜地里,
让它重新长出葱绿的根茎,
甚至偷听到,叶片下面的情话,
令您儿子心里打鼓,
半夜里披衣下床,
记下他们,
生长即记录。
或许这些,仍然不能触摸到您的新鲜,
母亲,我知道您不会责怪我,
您从来不,
您从来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土豆,
或者一蔸刚从菜地拔出来的莴笋,
您认为和它们没有区别,
都生长扎根在同一片土地,
这是您的土地,从村头到村尾,
从您的坟头到我的笔头。

当天空飘满栀子花香,
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另一片家园,
忙于下种。
母亲胸前的大红花舒展开来,
如同一片枫叶,
重返山林,
此刻,她的悦目绽露幽光,
新鲜即蔚蓝。
她的吉光片羽般的言辞,
在这里还原成光和风,
我常常在雨季徘徊,
影子被热泪浸透,
当我理解到这一切,
另一个我从我的影子中冲出来,
像竹笋,
盎然耸入云端,
古老的根须把我的臂膀,
牢牢伸向故土:一座小山,
我从这里发源,
清亮的溪水犹如脐带,
与世界相连,
静寂中,心儿叮当作响。
这时候的母亲,正在与父亲耳语,
天上有另一个父亲火急火燎,
仍在撞击
她的条理、洁净和一丝忧心。
她仍然怕黑,怕那嘟嘟叫着疯了一般
狂奔的怪物,
她遥望着低矮的山丘,
转身离去,凉意在夜色中弥漫,
抚平心中的沟壑。

母亲逮着我潮湿的灵魂,
拧出来的是自己衰弱的泪水,
母亲认为自己老了,多病,
应该早点走,
这个走,不是起身回家,
而是去天上。
但她坚持:会来城里住一向,
一向就是一周,
一句就是一句。
母亲管第二次说出的话叫现话,
她把刚说出的话当成刚煮好的饭,
她说过:现饭炒三遍,
猪不呷狗不嗅。
我悄悄把母亲定义在那个时代,
有别我所在的时代,
像当年一样,我也在包容母亲,
我陷在这里,
克制不住与钢筋打交道的窒息,
我想回去,
回到那个倔强的下午。
一想到这会给母亲的脸上抹黑,
我就会在苍白中,咬紧牙关, 
把笨重的脚,
像锄头一样深入这片板结的土地,
播下仅有的,一点零碎的种子,
母亲在这里长年住下,
从我日益清澈的目光中,    
摸出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2014/12/19-26 


注释:
收入《凉风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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