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配图源于诗人卧夫博客)
1989年3月26日,下午5点30分,天色灰麻,山海关在微寒的暮霭中消磨了最后的黄昏,四周游荡着一些悲怆的晚风。
从山海关到龙家营有一个大拐弯,1205次列车每每行驶至此,都要减速缓行,以便平稳通过。这次也像往常一样,车轮的咣当声小心翼翼地减缓,似乎生怕碾压一只过路的蚂蚁。
几分钟后,列车远走,响声渐小,山野复归寂静。
铁轨上留下被分成两半的诗人和他胃里两只不再金黄的桔子,以及汽笛孤单的余音。
三月悲伤,黑夜茫茫,星月从不远处的海岸线升起。
麦田
几天后,一对从安徽赶来的中年农民夫妇,查正权和操采菊,在山海关的殡仪馆见了这位年轻人最后一面。然而已是阴阳相隔,青年的遗容化成粉白,头发黑亮像那个年代的领袖一般往后背着,身着藏蓝色中山装,神情僵硬而一丝不苟,孤单地躺在闹哄哄的人群里。
(殡仪馆的年轻人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
夫妇悲痛欲绝,无法相信这里躺着的就是昔日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然而这块春日余寒的事实黑铁,最终还是压在了这一家人的命运之上,生冷不容置疑。
第二或是第三天,他们带着骨灰去了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青年生前作为城里人的居住地。四天后,夫妇回到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这个青年出生和成长的农村,有着一望无垠的麦田。
年初,青年曾在生前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到家时已身无分文,刚进门就喊:“妈,有没有饭吃,我饿死啦。”这一次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家人带礼物。不管对他还是对他的家人而言,这并没有多少异样。
然而,查正权和操采菊不知道,关于这趟故乡之行,儿子后来写道:“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除了骨灰,他们还带走了他留在昌平宿舍里的几乎所有遗物:一只班驳的皮箱、一只亮黄色的绒毛小狗、一条蓝格子床单、一个行军水壶、一个绿色挎包。还有2000多册藏书以及一些文稿。
那些书中,有3月26日卧轨时还被他带在挎包里的《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以及《康拉德小说选》。
那些文稿中,有他留在口袋里的遗书,上面写道: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査海生
(15岁的少年朴实又纯净。)
这个15岁就考上北大的娃娃脸,叫査海生,小个子,单纯而腼腆,人多的时候常常怯场。
那几年北大所有影响整个校园的诗歌朗诵会,他几乎都参加了,他想上台朗诵,但最终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似乎刻意保持着与生人的距离,像个瘦小的隐士。
因为外在的谦逊和矜持,看似清高。
1983年,毕业前夕,宿舍的同学帮他刻蜡纸,油印了他生平的第一本诗集《小站》,薄薄的小册子,收录了他1983年写的15首诗。
在这本小诗集的后记中,他写道:“陌生人哟,假如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这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话,紧接着,他毫无保留地写道:“我期望理解和交流。”
实际上,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一年大学毕业后,19岁的他被分配到政法大学当讲师。他先后开过控制论、系统论、美学等课程,其中美学课最受欢迎。在给学生谈及想象的随意性时,他说:“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
有时候,他会兴高采烈地向朋友讲自己小时候在雨天光着屁股偷吃茭白的事,有时候他又会发明一些听上去幼稚而滑稽的观点,比如说老子是个瞎子、雷锋是个大好人,等等。
当学生们知道自己诗人的身份后,他就每天在下课前用10分钟朗诵自己的诗作。讲坛成了他以诗人示人的最初舞台。
直到1984年,他用“海子”的笔名发表了《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彼时,这个短暂的物质的情人,海子,才开始为人所知,査海生和海子两个灵魂开始争取这一个人的肉身。
海子
不知道是査海生还是海子,这个人的脾气好得令人吃惊。
有一次,信差送来一堆信,蹲在门口一封一封捡。因为信太多,刚开始是“海子,海子,海子”的叫,到后来直接说“孙子,孙子,孙子”。他以为是别人在和他开玩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送信人,憨憨地笑。当时和他在一起的好友骆一禾忍无可忍发了一顿大火,把送信人给骂走了。
但若是真的愤怒起来,他又像一头豹子。
有一次因为一点口角,居然在昌平一家饭馆里和几个人打起架来,结果硬是一对多打退了对方,而自己也打碎了眼镜,脸上留下了几条血痕。事后,他说:“真的把命都豁出去了,所以才打了个平手。”
有一次他走进一家小饭馆,直接而蹩脚地对老板说:“我给你们朗诵一首诗,你能给我一杯酒喝吗?”饭馆老板被这位年轻人突兀的提问搞的哭笑不得。饭馆老板人并不坏,所以只是戏谑又有点讽刺地回答:“我可以给你酒喝,但请你不要在这朗诵诗。”
(他干干净净,平易近人。)
这个干干净净、平易近人的海子,同时也是査海生。作为一个划时代的伟大诗人,他的胸膛隐藏着太阳的巨火,总欲喷薄;而作为查海生,他摆脱不了那股从麦田里走出来的单纯天性背后的自卑和脆弱,畏恐强权,更无法忍受背叛。
有一年,几个朋友怂恿海子和他们一起去海南办报纸,已当了几年大学老师的海子有所心动。但和父亲商量时,没想到父亲还没听完就拍起了桌子:“好好的一个铁饭碗不要了?去海南做什么?好不容易把你给培养出来,你却要自己毁掉自己……”海子被父亲这突然的愤怒吓得双腿打颤,甚至哭了起来,像个被吓到的孩子。
母亲第一次看到已经是大学老师的儿子这样悲伤,也跟着哭了起来。晚饭时,海子只简单吃了几口,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母亲不放心,推开门把一碗面条放在他的桌边,试探性地问他到底打不打算辞职去海南,海子毫不犹豫地说:“我还当老师就是啦。”
1987年,海子去南方旅行,回到北京后对好友骆一禾说:“诗人XX挺不错的,我们在北京应该帮帮他。”可时隔不久,他就在一份民刊上读到了他想帮助的这个人的文章,说从北方来了一个痛苦的诗人,从挎包里掏出了上万行的诗稿。文章说:“此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而关于海子的长诗,他的评价则是:人类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
读到这些文字后,海子不能平静,最后竟跑到骆一禾家大哭了一通。
四姐妹
上帝吝啬于将凡俗人追求的物质浮华给予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却不啬于给他爱情。
那是明亮的爱情,欢乐的爱情。
也是心碎的爱情,致命的爱情。
1989年初春,海子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在他接到B要去美国的告别信之后。海子在诗中说: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以这样悲伤到美好的诗句,和自己的初恋、也是他25岁人生中最倾心的人告别。
19岁大学毕业刚到政法大学任教,一次在课堂上,他问大家最喜欢的诗人是谁,一个女孩儿站起来说:“海子!”这引得哄堂大笑,但自此,每堂课最后的10分钟成了海子的诗人时间。
这个女孩儿外貌动人、性格活泼、聪明伶俐,很快就和海子谈起了恋爱,两人一起走过了1983至1985年这段时光,直到女孩儿大学毕业去了南方。
(这斑驳的照片中的B,正是他遥不可及的女神。)
诗人西川在一篇文章中说:“海子一生爱过4个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女孩子,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除了B,海子还有为其写下“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的P,为其写下“长发飞舞的黑眼睛姑娘 / 不像我的姐姐也不像妹妹 / 不似早嫁的姐妹迟迟不归 / 如今我坐在街镇的一角 /为你歌唱,远离了五谷丰盛的村庄”(《长发飞舞的姑娘》)的A,以及为其写下“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 在思念 在鸣叫 / 谁在美丽的早晨 / 谁在这一首诗中”(《献诗——给S》)的S。
1989年2月23日,就像一次忽然兴起的总结,海子为他爱恋过的女性写下了著名的《四姐妹》,在这首诗中,四姐妹是多么的虚无缥缈,虽然她们光芒四射,“我”也爱过她们,然而“我”像置身荒芜山岗的孤独的麦子,多么痛苦: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然而,无论如何 ,与B相恋的1983至1985年,始终是海子一生中最幸福最柔软的一段日子。
“一匹跛了多年的 / 红色小马 / 躺在我的小篮里”。
“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 / 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
这些明快的诗句都是写给B的,最后尽管离开,B依然是海子心里最可依赖的女神。1986年他写下《给B的生日》,其中有这样动人的句子:“碰碰鼻子和嘴唇 / 那友爱的地方 / 那秋风吹凉的地方 / 那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
海子最后一次见B是在北京,那时才知她已在深圳成家,对海子也全没有了往日的深情。那天晚上,海子和同事喝了不少酒,说了和B当年的一些事情,第二天酒醒后他又万分自责,他坚持认为自己醉酒后说了不该说的话,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
这时已是1989年3月初。
太阳王
海子在《黎明,一首小诗》中曾这样写道:“我的双手,向着沙漠飞翔 / 我挣脱一只刻划麦穗的陶罐 太阳 / 我看见自己的面容 火焰 / 在黎明的风中飘忽不定。”
这首诗中的形象,和他留给评论家唐晓渡的印象如出一辙——目光不聚焦,与你四目相对,却觉得没有在看你,而是穿过你,投向更远的地方。他在人多的场合不急着成为话语中心,更像“性格诗人”,游移不定,心不在焉。他经常沉默寡言,举止有点笨拙,但和谁单独相处时,又会突然特别爱说话,举止急躁,动不动就笑。
100多年前,红头发梵高就说过:“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这使得海子深受触动,他感觉他们的心灵相通,所以1984年,海子公开发表的第二首诗,《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就是献给梵高的。
他在诗中写道:“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 没有月亮 / 面包甚至都不够 / 朋友更少 /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着一切 /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 是丝杉和麦田 / 还是你自己 /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 烧吧”他多么心疼这个荷兰的年轻人,然而每一句又都是在写自己。
也许源于对神秘主义的沉迷,海子曾一度对气功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致。也不知道这种神秘的存在是否给海子的创作带来灵感,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提前了他后来结束这短暂生命历程的计划。
曾和他一起练气功的常远说,(在气功方面)海子无师自通,练功的热切无人能及,时常深夜练功,用手在水面上运气以验证功力,破晓时分还能见到他在校园内小山的水塔边打坐。
(他看着你,目光游移,总像看着你身后的远方。)
诗人西川后来在文章中写道:“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工作。”
这个瘦小的年轻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燃烧的,如他自己所言,他的一生,“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从1984年的《亚洲铜》开始,到1989年3月14日的最后一首诗,在这7年时间里,短暂的海子创造了近200万字的诗歌、诗剧、小说、论文和札记,有著名的短诗《亚洲铜》《麦地》《以梦为马》等,也有不为人理解的长诗(诗剧)《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弑》《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弥赛亚》《太阳,天堂和唱》等。
山海关
1989年春天,北京城的年轻人似乎总能听到隐隐的春雷,然而一直没有下雨。
3月11日,海子、骆一禾、老木三人来到西川家聊天,像往常一样,骆一禾依然是中心,老木则经常要和他争论,海子依然在一旁听着,不多说话。老木和骆一禾因为政见不同,很快吵得不可开交。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整个聚会过程,海子似乎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城里人想到乡村的麦田,总以为生气勃勃,你要看夏末麦子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烧黑了的麦茬,那是‘荒凉’。”
后来,西川才知道,这次聚会是海子提议的,然而并不愉快。
3月14日凌晨3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写下了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他在诗中写道: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四五天后,政法大学的同事S在校园见到了海子:他拿着一叠表格刚从教学楼出来,神情颓丧,走起路来脚底拖拖踏踏,还像往常一样。海子见到S就抱怨说:“他们评讲师,也不告诉我一声。”然后他邀请S去他的宿舍聊天,但S有小儿在家,就拒绝了。
后来,S说:海子说,我曾经救过他一回。那一次,假如我陪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再救他一回。
又一个星期后的3月25日,海子独自离开政法大学,从西直门上火车,去了山海关。先是在山海关转悠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转悠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
铁道两旁的山野多么空旷,他挎包里带着几本书,肚子里是早上吃的两只桔子。
爆炸
相对论关于巨大世界原理,有这么一句非常诗意的表达: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
(明快的目光和笑容多像温柔的太阳。)
诗人骆一禾说:(海子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
他这样评论海子的长诗:“舞台是全部血红的空间,间或楔入漆黑的空间,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这个空间里活动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于血海内部……血红比黑更黑暗,因为它处于压力和爆炸力的临界点上。”然后,他又说,“这就是1989年3月26日的轰然爆炸的根源。”
诗人西川先生说:“海子只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学创作大概只持续了7年,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像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是的,海子自己一直很清醒:“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西川还曾用近乎透明的笔触写过这样的话:
当我最后一次走进他在昌平的住所为他整理遗物时,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所熟悉的主人不在了,但那两间房子里到处保留着主人的性格。门厅里迎面贴着一幅梵高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的印刷品。左边房间里一张地铺摆在窗下,靠南墙的桌子上放着他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块喇嘛教石头浮雕和一本16、17世纪之交的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画册。右边房间里沿西墙一排三个大书架——另一个书架靠在东墙——书架上放满了书。屋内有两张桌子,门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主人生前珍爱的七册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很显然,在主人离去前这两间屋子被打扫过:干干净净,像一座坟墓。
童话
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一处僻静处卧着一座墓,背后是一片稀疏的松树林。
(最初的海子墓,朴素而沉默。)
原来仅用土砖砌成、上面盖着几十片青瓦的简墓如今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馒头形大墓,切着花岗石,墓旁的佛龛中放着他30年前不远万里从西藏背回来的玛尼石佛像。墓前立着碑子,上面写着“海子墓”三个字。
2004年,海子的家人买了一块地基,仿照老屋的布局修建了一栋三开间的瓦屋,瓦屋的门头上挂了一块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海子故居。
瓦屋正中是客厅,客厅周边的墙壁上挂着海子生前的照片。左侧是海子父母的卧室,右侧是书房。为了再现海子的生活,他的弟弟将他的遗物和生前的藏书重新搬到这里,并详细编号,重新摆在整洁的书柜里。其中,文学作品居多,还有一些佶屈聱牙的哲学著作。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越客”,获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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