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

“他就不能想想那些继续活着的人吗？”

一位旁观者的义正严辞，让我意识到，

你求生的欲望或许真的是不道德的，

当你说，你想回杭州的大医院治疗时。

而更显然，在你从省城肿瘤医院离开的那一天，

甚至是在这之前的很久以前，

在你做完第三次化疗，

而癌细胞依然加速向全身扩散之后，

在医生向你描述死的种种可能性中

那越来越清晰而确定的一种时，

你妻子已然在心底彻底将你放弃了。

当我向她转述你的请求时，

她说，这该是多大的一场折腾，

而这一切又都是于事无补的！

你就当他是一个孩子，哄哄他，

或许，你还可以听听他父母的意见。

电话的另一头，一个悲伤但坚定的声音

多少有些让我手足无措，

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条短信：

救救我！

我驱车三小时赶到了你父母生活的小山村。

当我走进那间昏暗的房间时，

你挣扎着，但终于未能起身。

“要回杭州吗？”

我未能从你身体的晃动中分辨出你在点头还是摇头。

而你的手不断挥动着，

仿佛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飞舞的蚊蝇。

我准备叫救护车的建议

被你父亲坚定而有力的手势打断了，

你妻子在一旁解围，

要不再等等，等到明天早晨，

或许，他那时能更清晰地表达。

剩余的时间是沉闷、压抑与尴尬的，

直到夜的最深处，

你终于的死，帮助卸下了

那压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巨石。

那决绝中的释然

除了死亡，

再也不会有别的，

能超过他携妻儿潜逃带给我的震撼了。

一位最忠厚的儒者，

一个“宁愿天下人负我，

而不愿我负天下人”的人，

我的顶头上司，

而只有我知道，他在十多年间对我的理解与支持

之于一个诗人的意义。

他不算不辞而别，

他是在和他的副手交接完所有工作，

并给共事多年的同事留下一封致歉信后，

携妻儿一同销声匿迹的。

在他妻子因赌博借高利贷赔光所有的积蓄，

以及变卖完所有的房产后，

他一次次的原谅，在今天看来

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

并昭示了人性之恶的坚固。

当更多陌生而穷凶极恶的债主找上门来，

而更多的银行因之前他的一次次违约而拒绝放款后，

他终于选择了他此刻能保护妻儿的唯一的道路。

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年轻人，

这个曾经事业有成的中年人，

在接近退休的一刻一无所有了。

我得知他的潜逃是在第二天，

在读完同事转来他写给我们的致歉信后。

我突然想起他头一天来到我办公桌前，

那若无其事的笑容中的意味深长。

相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显而易见的疲倦与憔悴，

或许，他终于获得了

一条崭新而唯一的道路显现后，

那决绝中的释然。

李建春 点评：

叙述需要放下和保留的——评《巨石》（外一首）

具体到叙述诗，近十年中其实是越来越难写，因为叙述的意识和技巧，一直处于弥散的状态，同时“事件”也在弥散，让人抓不住。词与物已逐渐脱离最初的联结点：那种社会学和自我意识焦虑的基础；同时危机又像是在加深，又像是在渗漏，（变成大家都一样，）让九十年代和世纪初的叙述得以建立的基础——时而客观时而主观，批判和自恋不分的方式，显得不合时宜。反讽是需要一定的理由和身份的，这在新常态下已难得维持。

我这么提，是因为《巨石》和《那决绝中的释然》这二首诗恰好是写当下现象的，特别是后一首，写一个逃债人，我们通常只在媒体中才了解，现实中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类人。更有趣的是，这二首诗都是“不正确”的。需要什么样的巨眼和敏感，才能深入到难堪的褶皱中，才能举重若轻，清朗且恰如其分地道出其中的婉曲，功夫当是在诗外，在生活的修行中。因为诗中的事件，不是靠语言的自指、一种元诗的意识引出的，（过去的叙述通常如此）而是实实在在的，残酷的。

令人惊讶的是，明明是生活中偶遇的人和事，诗人似乎已能够纳入类似于古希腊悲剧的古典的眼光。《巨石》中的晚期癌症患者和家人，所卷入的道德纠结，在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亲人的绝望、无情，濒死者求生的恐惧，连善良的探望者也被卷入，站不稳，他的那些议论，真有要跟着一起没顶的感觉，回荡着《安提戈涅》《美狄亚》等悲剧中歌队的余音。此诗的最后一句：“你终于的死，帮助卸下了/那压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巨石。”需要怎样的悲悯、沉痛和透悟才写得出。《那决绝中的释然》勾勒一个特殊的逃债者，他的顶头上司，从对他人格的称许，到家庭关系的简述，似乎是因为带着感恩的了解而特别地得当、入情，叙述者集中于回味逃债者告别的举动，让他携带着妻儿潜逃这个颇具争议的行为，带着当下现实的社会风景，蓦然进入悠远的时空。

2017/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