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京的一个夏夜
——兼致徐晓，李啸洋，午言，贾假假

凌晨一点，我们沿着后海的裙边
散步。城门关闭
屋脊的吻兽在低吼。
月亮的天窗打开一半，另一半掩入
繁星的花园。酒吧民谣歌手
弹着木吉他，语言之树
在头顶伸展枝叶。我们坐在树下等待
苹果掉落，一切在摇晃：
墨绿的瓶身咽入玫红的果酒。



2、雾中漫步

一个秋日的清晨，每棵树
都是空寂的。山雾沿着石壁生长
途径的鸟声氤氲而寡淡。
没有谁能理解
一个雾中漫步的异乡人
没有谁能理解
卵石在浑浊的江底行走
我将棱角藏入他们看不清的内部。



3、从三峡博物馆看重庆人民大礼堂

站上博物馆入口台阶，黄昏
从人民大礼堂的攒尖屋顶起身滑落。
游客散去，展厅灯光熄灭
中轴线上的牌坊，如同一面自省的立镜——
遗失之物在我们的对视中渐行，渐远。
“此刻没有归家的已无家可归
此刻消逝的，已进入恒久的轮回。”
此刻，落日与圆月同时现身
我抓住的只有瞬息，没有其它。



4、小镇市场

阳光站在蓝色塑料棚上，我牵着姐姐的手
从棚下走过，穿越斑斓的湖底
悬挂腊鱼的墙面，水波在晃动。
我们看见：泥鳅与黄鳝拥挤着
渡过秤盘，屠夫用青草绳挂起羊头
猪肉被标上价格，牛肉价格更高些
只有包糯米饭的粽叶没有价格。
再往前走，鸭梨摞在苹果上
红橙照耀着青桔。卖豆腐的手推车
背靠街口的大枫树，树的对面
黑色爆米花机里，铁的味蕾炸裂。
那年我只有六岁，与二十世纪贫穷的生活
打了个照面：我和姐姐要穿过整个小镇市场
在街道尽头，她要用我手心里
那张浑身皱纹，汗水咸润的五毛钱人民币
给祖母买一包雪白的加碘盐熬过寒冬。



5、折叠山城

黄昏蜕下金色蛇皮，出租车穿过古城东水门
棒棒军攀着迟暮的梯坎蠕动
公交站台的巨型灯墙上站着一首五言唐诗
“白日依山尽”在跳闪……
我钟爱于这些山城的折痕，这些模糊
而神秘的界限，它们错位的阴影
持续地层叠交融，它们不期而遇
又彼此接纳，就像嘉陵江汇入长江——
浑浊的暗夜喝下明澈的月光。



6、回城记

城市收费站的巨大入口，车辆密集
排队。挡风玻璃外雪片飘洒
世界在低处层叠，我必须等待
必须远离人群。雪继续在下
天空越来越薄，越来越轻
山城内部的峡谷在缓慢地裂开
太阳滑入这场来自春天的情事
而我是春天的一句早安
我爱的事物在从容的消逝中，照亮自身。



7、苏州河

又有一群英国留学生从外白渡桥上走来
黄昏冲洗着百老汇大厦的
浅褐色底片。我无意踢飞一只陀螺
历史的漩涡在光中震颤。那年头
茶楼，码头，仓库，酒肆
在灰烬里跺脚，失声的战争与条约
成群结队地出入里弄……我在纪念塔旁
等着人力车夫拉回一两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眼下，仲夏余热损耗着游客的耐心
苏州河不在苏州，落日落入俗套
上海中心大厦的龙身盘旋向上，明亮且乐观。



8、二月与橘园

春寒拖着倒刺，返青的货车在晒谷场边缘
卸下冻僵的蛙类。
多年后——我被出生地的橘园叫醒
像果实被自己的花朵叫醒。
我走近那个分娩的夜晚
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被母亲发现。



9、二〇二〇年•二月二日

外面已是初春，繁星打开忽明忽暗的花苞。
冠状病毒在蔓延。一只飞蛾栖息在电视荧屏
惊愕的死亡数字上，众多不能再见
也不能告别的景象起身——离开。
隔离的日子，我必须洗手——白天三次，晚上一次。
我戴上口罩，马匹在马厩里戴上嚼子。



10、飞机飞过天空

坐在五月的落地窗前
积满二手家具的阳台散发着好闻的松香味。

迎面撞上的黄昏
降落在江北机场，卸下陈旧的金子。

老城，窄巷。植物撑起淡绿的小伞
记忆陌生而清醒。

我所虚度的生活，就像荒凉寂静的白月
它照亮我的脸，却离我很远。



11、春寒料峭

黑夜的漏斗在头顶旋转
星光滴落，我听见木桶跌入水井的声音。

母亲点燃堂屋门前的红灯笼。
月亮升起，又熄灭。

春寒料峭，我穿着千层底布鞋
走在陌生的故乡：迷途者走在他的归途上。



12、荆棘花园

二月的一个傍晚，黄昏的脚印很浅
桃枝的芽孢已肿胀数日，但重返故乡还为时太早。

而我必须唤回，那条失踪的林间小径
必须穿过，那座屋顶坍塌的废旧工厂。

那里，父亲运送铁矿的斗车坐满苦涩的白茅
高耸的烟囱，吐出十万颗记忆的草籽。

那里，我有一座荆棘花园，春天开白花，或者粉花
我从未进入内部，一切只能怀念。


13、渣滓洞集中营

“你知道吗？”举着小旗子的女导游说
“他们曾在黑牢里写诗！” ——我看见
老虎凳的叙事已锈迹斑驳，地牢的铁链
锁住隐喻的尘埃，分行的隔墙在切割语言的展厅
而每一颗红色的词都已打入靶心。
在审讯室，在光的缝隙里，有个声音在问我：
“你是日常的幸存者，还是历史的发声者？”

注释：解放前国民党在重庆歌乐山渣滓洞设立监狱，革命烈士曾在牢中写下大量诗篇。



14、它和它们

一
年猪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直到尖刀刺入喉咙，它嚎叫着——语言惨烈。
它的肉块用松柏柴火烘干后
临时挂入我的书房：一本本黑色的巨著。

二
杀鸡之后，我取出它喉管里残剩的米粒
喂给毛茸茸的小鸡。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生
来源于母亲的死。
一切仿佛已被默许，被原宥。



15、渤海之冬

积雨云挨着海面漫游，水滴跌入大海
——它会成为大海。
日久喑哑的沙滩，阒静的白贝壳
在我身边层积。

缄默。我被织针织在它的灰色毛衣里
我将永远依赖于他人
让自己保持健康的体温，在海风中
摇摆手臂：一场行走的哑剧。



16、二〇〇二年•葬

九月，我穿着素衣跪在草坡边缘
唢呐长调落满山谷，火焰在寄送纸扎房子。

洞口敞开着，阳光与黄泥跌落
敲响祖母板结的肉身，逼真的假寐。

九月，堆坟的人在缓慢地堆出另一个自己
哭丧的人必定也是乐观主义者。

一些悲恸，无关生死
只是短暂相逢后，长久地别离，缓慢地遗忘。



17、惊蛰

板栗树的芽孢已经鼓胀了数日，隐退的谜底
几乎就要裂开。我听见
蜜蜂敲开花苞，婆婆纳抖落山羊粪粒
水牛咀嚼胡萝卜的声音。

燕子滴漏的语言剔净阴霾，一切闪亮
且悦耳。风群在嚎叫
蚂蚁在十里桃林举起一小瓣桃花
“春天的婚车缓慢地动身。”



18、乍暖还寒时候

轻轨列车穿过隧道，山城的背鳍
在汽笛声中缓慢地下沉。隧道另一端
往事的车厢在摇晃，它回头望见了我：
月光一穷二白，星夜布满伤口。



19、沼泽地

春阳有灼烧之感，沼泽地边缘
千万只蜉蝣扑扇翅膀，更多蓬勃的卵开裂
我仿佛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出现在这里——
那张被我遗弃的，布满节气的旧年历
记忆住在里面，已经烂成一群细碎的白花。


20、祖母的最后一个星期

星期一，你说：要有光——
星期二就有了光。
星期三，太阳烘烤着木桶里酸馊的淘米水
星期四，你拆去房间隔板，清空化粪池与地窖，将棺椁请出谷仓……
星期五，门前河渠走远了，事物原本可以如此轻易地告别
星期六，所有的秋天都在重复同一个秋天
星期天，赐予果实的人掩藏花朵的真相
童年启蒙的人给你带来一生的困顿，九十六年来
你焚香供养的暗夜，突然决堤。



21、树•庙

黄葛树健康的根须，沿着庙墙裂缝
裹住内部趺坐的佛陀。
佛在树中，她的香火在树外。
我跪在树下，我的祈愿
就像林间飘落的秋日黄昏。




左手创作简历
左手，原名王华，1991年5月生于湖南武冈，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城乡规划学博士研究生，兼事诗歌批评与翻译，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草堂》、《扬子江》、《中国诗歌》、《诗潮》、《作品》、《青春》、《中国校园文学》、《诗歌世界》等期刊发表诗歌作品百余首，入选《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中国诗歌网“头条诗人”栏目、《中国诗歌2018新发现诗人作品选》、《2018卷青年诗歌年鉴》、《2017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中国首部90后诗选》、《中国新诗•最美情诗卷》等，参加第十届星星诗歌夏令营，入选第六届甘肃青年诗会，获樱花诗歌奖、淬剑诗歌奖、野草文学奖、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奖、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二等奖、中国高校双十佳诗歌奖等，著有诗集《林间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