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里的翠云峰
翠云峰从秋日
稀疏的梧桐中浮现出来
一束不再纠缠的光
把它送往安静的窗口
只有大雪把它搬进书房
把庙宇建在白纸上
清晨醒来,钟摆带来
向阳一面的山路
锁进抽屉的山风
打开,从纸上升起
鹤的峰顶
◎邙山居
在梧桐下立身,
在菊花中安命,
傍晚,相遇的邙山——
是知己,越过生死的笆篱。
闲谈的明月,
虚心的竹子,
都是此生的姊妹,
相看中,越来越亲。
除了影子,
再没有多余的人。
旧事不提的南风——
拂面而过,我的近邻。
无尽的月色,
走过一个脱掉松柏的人。
秋蝉想说点什么,
溪水惊醒,越来越远。
◎影子论
翠云峰孤悬在鸟鸣里
漫长的山岭从下凊宫的屋檐滴落。
不辨善恶的蝴蝶们
让花丛落入十三朝的梦魇
在这埋葬王侯将相之地,身边的这些青草
难道不是蝴蝶?树木曾经是人
酷热的阳光下——
透过偏光镜
所呈现的更迭,经不起暴晒。
刀剑归于无形,只有影子悄悄统一世界
不能成为影子的
必然身若瓦砾,心若琉璃。
◎随十二孔星星的笛声回到南山
燕子飞进装裱的黄昏
圣人乔装的南大街
折扇抖落的使者,拖着钟声的尾巴
在八角楼消失
贴满寻人启事的电线杆
找不回贤人,穿紫衣的人离开水席
以仁为馅的薄皮包子变凉
异乡皴染故乡
落日的马蹄拓印刻进青石板的神迹
死胡同里有庙门
月亮的铁环滚进护城河
古槐吐尽回声的叶子
我被古城天街的灯点亮
风的广告把云的经幡吹到文峰塔
经过安喜门
新搭建的琉璃天空下
燕与非燕的呢喃变蓝
我随十二孔星星的笛声回到南山
◎尘世说
夕阳用鸦鸣堆高秋天的墓冢
鞋底粘的泥土埋过多少人
逝者从未逝去,黄土下换个身子
或作荆棘,斑鸠,猫头鹰
或作乞丐,土豪,官吏,思想者
遵守能量转换与守恒定律
(死神制定的不死法则之一)
山下高耸的大厦,山上墓园拥挤的墓碑
都有帆的几何形状,从未驶出生者与逝者的界限
山顶飘着云朵的冠冕,青天的衣裳
高处端坐的圣贤从未离开
我想说的枯藤上的秋风都说过
七八斤鸠鸣依旧锈迹斑斑
邙山落入眼眶,或卷入衣袖
从未擦掉、挥走的含藏尘土般永恒的尘埃
飘回上清宫泥塑的众神
更多的尘烟,从翠云峰飘落
埋住黄昏巨大的沙眼
◎秋日训
秋天,苦楝坐成岸边的遁世者。
知命的叶子,在风的指尖解脱。
是的,向下即罪孽——
一片叶子,落成一座瞬间的地狱……
而流水是真的,
站在洛阳桥头就化为清风了。
不可回头,一生都在河底,
想一想蜻蜓,也是有罪的。
世上只有两种人:活着的人,
和死去的人。
而叶子仍在落着,落到哪里都是命;
未落的叶子,像鸟儿回到枝头。
秋蝉,立意高远,
直抵树顶,才免于一死。
◎秋风谈
秋风老了,
开始弹奏虚无。
我在桐树下,对凋零怀有深深的敬意,
必须承认:
我的面孔就是一片落叶,
飘过蒙尘的面具。
不为终极问题,
弹琴。
当夜来临,晚餐后的
人们没有去山上,与山顶交换蝉鸣,
而是围坐空地闲谈,
半个月亮,在天上主持。
迎风,
一个人带着落叶的旨意逃。
鸡叫,犬吠,邙山公路粗野的引擎……
全部封存进耳朵。
这么多年,
我才知道喝下的月光没有疗效。
净身的梧桐,
摇着手指。
人们纷纷落入梦乡,
成为另外一种凋零。
我飘过,
自身的落叶,卸掉秋风的重量。
梧桐弹奏自制的
琴。
◎下凊宫
清心寡欲的松枝
高出下清宫的围墙,墓地坐忘的柏树
琉璃屋檐上雕刻的青鸟,飞向云朵的扫墓人
淡泊的塔,托身于斜阳中
十六年过去,黄昏中散步的我
只是在零内走了一圈,对零外一无所知
一棵罗汉松,尾随我
回到家中
◎秋天的几何学
是可忍,这些淅淅沥沥的
累世之滴
注入垂柳、草木、当下的死灰
鸟鸣愈加空旷,三两声
如中年正在减少的疑问
一个人愈是往前赶,就
肃杀得愈快
鸟鸣小于一毫米的线段,疑问也是
在淡然的消逝中,复述了秋天的铁律
◎梨花刑
三月,梨花白得如同判决。
再白一些,就加重羊群的罪愆。
春风,把成群的麻雀
捆绑在枝头,或系缚于玉兰、垂柳间,
岸边重现的琴声,又把这一切解开。
如今:洛水还在耳边萦绕,
我仅凭记忆中的梨花获得赦免。
春天过去许久,
禁不住驻足:
凡清白之物,无异于酷刑。
◎邙山晚坐
晚风把青松
从苍翠里打捞出来
悬在翠云谷的唯一松果化作落日
确信它高于尘世
点亮矮于头顶的深渊
坐,翠云峰之上
高出峰顶的只有道德
看那些鸟群
沿天空透明的道路飞进黄昏的庙宇
风中逶迤的山岭微微摆动
露出永恒的尾巴
乘着鸟鸣,和走出
上清宫的神像一起下山
◎上清宫
得道的云,还是白的
白,有清凉的道德
这个下午,空穴的风吹动——
翠云谷,松涛呈现的彼岸本无
可以散去,在白云深处
做一个远离顶峰的人
白云,我肉身的一种
即使散尽,不与乌云为伍
◎比邻
对面搬来邙山
翠云峰把八角塔移植于窗口
修成正果的明月外面——
夜空透明的大圆镜,把焦渴的鱼引领到溪水边
跳出蛙声的青蛙,离开七星瓢虫的岸
身披月袍的竹子,过了桥
就把气节拔高到济世的峰顶
二月栽种在翠云谷的亭子
在月光下爬满蛙鸣
西隔壁的周山发出均匀的鼾声
它梦里送来桂花,我的又一乡邻
蟋蟀鸣叫,花丛中飞舞的月光
不是来自月亮
◎生死书
落叶的两面
忽然是天空又忽然是大地
人间在它的侧面滚动
晕眩
栽一连串的跟头
最终落到眼前的不是落叶
而是秋风赠送的生死书
弯腰拾起
又庄重地放回原处
眼前枯萎的灌木丛
微微摇动,突然有了生命
◎关于十棵桐树对我的否定
回到旧居的庭院,十棵桐树
一起向我落下叶子
叶子落得越多,就对我否定得越彻底
回来得太迟
如果早一点,我就直接进入过去
等到和桐树一起,凋零
此生的荒谬,就是我的叶子
怎么也落不尽
落光叶子的梧桐,仍是虚妄的
可以制作古筝、箜篌、琵琶、扬琴
但最适合制作弹奏真谛的乐器
◎悲窗
含在北窗的邙山,松涛,以及雁鸣
建造的亭子,仍整日在窗外
无论怎样看:这些起伏,变幻,枯荣
好似蒙上青天打不碎的玻璃
翠云谷却怀有
一颗缓慢烂掉的落日心
黄鼠狼分泌的黄昏
肆意地涂改着麻雀们的一天
也把藏得更深的蝙蝠揭示出来,邙岭归来的人
昨日是蟒蛇,今夜是鼹鼠
在刺猬张开的早晨,什么都可以是
唯独不是自己
就这样在窗前饱受煎熬
努力地,一层层撕开自己
扔到窗外,还原为月光、竹影、虫鸣铺成的小径
就让我彻底还原之前
不再一寸寸地剥落,如渐渐埋进窗口的
翠云峰上的塔身
◎暗乐
在夜晚独自的散步中
我能分辨出的
蟋蟀,青蛙,还有蝉
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一起摆脱邙山
并使邙山蜿蜒的黑暗
获得铿锵的节奏
作为旁观者,我注意到
这些活在草根、树梢上的乐队
从没有停止演奏
不为任何人的耳朵
不需要听众
它们黑暗中的大合唱,不仅改变黑暗
也使黑暗获得不朽的旋律
我看不清,也不想惊扰
这些从死者尘埃中诞生的
蟋蟀,青蛙,或者蝉
它们如此拼命地歌唱,为我带来满天
星斗闪烁的耳朵,和天籁中
寂静的永恒剧场
◎洛河心
荒芜
送走周山与远方的鞋子
苍耳把我引到河边
树枝上的蝉鸣
溶解成鱼群
游向不再荡漾的河心岛
抱着两岸隐世的老柳树把迷一样的身影
留在河水里洗濯——
落日,古槐枝桠上的野蜂巢
晚霞的蜂群
飞回黄昏运到山顶的蜂箱
宁静,河心的蜜
我突然走进洛书透明而醇甜的背面
岸上的野花找不到我了
◎菊花经
如是,西偏北
你双手合十,菊花就开了
低头,作揖
风中栽下你这不会开花的人
与你一起屈身的
是河岸。善恶的枝丫在流水中因逝去
而清澈
你是一个十分相信菊花的人
你因此越过了暗香的彼岸
◎钟声里的上清宫
贴在北窗的那朵云
清晨递给我
悬浮在钟声里的翠云峰
透过窗户,上清宫
随钟声停落在书房
日军轰炸留下的碎砖瓦
拆掉的老君殿
砸碎的十帝阎君、救苦天尊塑像
扳倒的玉皇大帝巨像
焚烧的法器、道德经
都来到我的桌面
所有碎片在书桌上
复原成殿堂、神像
灰烬在纸上还原出经卷
服毒自杀的王惟林道士
把血中的毒药修成道
抱着法器和经书返回山门
缠着红丝带的松树
桃木剑
老子的炼丹炉在笔尖舞动
苹果树、梧桐树的落叶
像是鹤从枝头飞下来
每片都有老子打坐
我清洗钟声里的碎片
眼前的庙宇
被一声声带回
◎秋天的逻辑学
听息蝉鸣,耳朵是错的;
望尽浮云,天空是错的。
摘下的苹果,不是苹果;
像愤怒一样烂掉,才是。
走出邙山,翠云谷错了,
枫林跟着错。秋风全错——
飘落的枫叶都翻身为蝴蝶,
我修正的山顶也一错再错。
自以为是的秋天一再拷问,
仿佛我已经铸成大错,
仿佛我这不可篡改的人,
早已拥有不再荣枯的真理。
◎洛河证
白云搂住龙门山腰
黄鹂衔走栽进眼帘的翠柳
风吹洛阳桥,河面上
游船载着两岸离去
桥下垂钓的人,内心的鱼
游走
上钩的
是河水中流逝的自己
也是不曾沉没的倒影
蜻蜓点化洛水
我取下悬挂头顶的钓饵
从北岸
到南岸
不断加固崩溃的心灵
这么多年,洛河把我淘尽
对远方的垂钓使我失去大海
得到一个又一个落日
犹如救生筏
送我回到如句号般
不再挣扎的源头
◎我的三纲五常
我只遵守
梧桐、荷花、流水
我的凤凰
是无毛的
我的菊花临摹
太多的烟花
我养的无尾鱼
在纸上游弋
渡进镜子深处
清理不完
镜外的废墟
更高的伦理
把我放置四季矮墙
坐听邙山的鸟鸣
蛙鸣、蝉鸣
蟋蟀坍塌的悲鸣
喉咙深处的雷鸣
我被鹦鹉紧紧锁进
耳朵里的牢门
落日埋在
翠云谷的青铜酒鐏
斟满
遥远的回声
更深的秩序
让我喝掉寂静这杯老酒
打开流水的镣铐
飞出荷花的镜子
◎秋诵
翠云峰伫立的落日
带着秋风的典籍
突然跑下山顶
跑向桐树、菊花、下清宫
它眼里含着黄河,洒落泪的鸟群
秋风的祷词
给予鸟儿至高的孤枝
枯荣的绳索
松开一棵独奏桐树上
喳喳叫着的叶子
苍凉铺的山路
有荒草疾走
峨冠的晚霞把山门留一道缝
秋风披着长袍来到殿外的时候
经历一场与沧桑的赛跑
神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把灯点上,诵读
◎郊野图
喜鹊的喳喳声吐出新枝
枯槐筑好巢,漏出的鸠鸣
奏响黄莺的竹笛
吹落的浆果,露珠一样飞
野猫饮醉,抓疼
泥塑的影子
梦里飞走的蜻蜓
停在枯荷的指尖
白莲藕踮脚走出淤泥
癞蛤蟆吞掉埋住自身的枯井
建起天鹅心理咨询室
溪边的蛇出轨
野味连锁店开张
黄蜂接管山风和香火
住进吕祖庵的云彩
接走算卦的白鹤
留下的大片空白
一只苍鹭衔着青牛
背上的落日,飞过山岭
翠云峰的塔尖蘸满
天空的墨汁,我从国画走出
◎鸟鸣梨花白
鸟鸣在梨树枝头
悬挂白云献身的镜子
蝴蝶在翩跹中失身是难免的
离开洛浦的琴声
重回流水
风筝牵着明珠塔
从袖口升起
天空的鱼、蝌蚪
在白鹭的目光磨平的河面
游向洛河中心的孤岛
住进水中的落日不断地把它们送到
走下雕像的洛神手中
众神没有背影
窗户醒来,三两朵鸟鸣
缀在窗前的空枝
◎洛河风
微风传来
垂柳的脚步声
芝草、杜衡草的惊愕变蓝
河流的想法一圈圈扩大
尖塔状的雪松枝头
鸟鸣结出翌年的果子
两岸在指尖流逝
神性没有漏掉一粒细沙
……垂柳撑起从未折叠的天空
越过牡丹桥抵达对岸
芦苇低头脱掉内心的风暴
换上细雨的衣裳
洛神与娥皇等众神
走下游船
返回洛浦公园的雕像
内心的涟漪消失
我返回风暴尚未刮走的古老河面
◎纸雪
松开手中的雪地
飞出上清宫瓦脊上的白鹤
一面有数不清的翅膀
另一面是鹤的雪崩
剪开纸的两面
安宁得没有皱褶的雪原展开
北邙山麓起伏的尽头
落日把王朝刻进一颗印章
苦寒喂养的山中梅花
在阴影里活出一缕阳光
唳鸣的报国亭落下
泥泞为纸上的古人送行
挂在嘴角的冰棱
唤出语言的绝壁
在傍晚无言的舌尖
翠云峰耸起鹤的塔尖
◎放置书架的瓷瓶
瓷瓶捧出袅娜的肉身
反而看不清她的眉心
用一个牙疼的晚上
把蝴蝶从牡丹丛放飞
不知瓶有多深
靠墙的书架倒进瓶子
我躲在瓶底看书
图书馆有人化为鹦鹉
先于窗户醒来的瓷瓶
把我从对唱的黄莺叫醒
地上散落的书页
是纸鸢真飞的翅膀
釉质的烟雨太微妙了
我深居其中,足不出瓶
没有词可以限制瓷
虚空打碎的都是赝品
在胎身中转动不已
从内到外仍是自己
瓷消灭词,瓶倒出幻觉
瓷瓶不再属于书房
紫燕衔来西山的种子
牡丹终于不再凋谢
不必把塑料花插进去
也不会有风暴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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