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意

作者: 2017年02月17日17:41 浏览:1422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我是天空小小拖拉机载来的乘客

被雷电击倒,又插上翅膀复活

 

江边红顶的木房子平放着秋天的身体

白桦林用力舒展开青春的眼尾纹

 

从俄罗斯飞来的鸥鸟,不需要护照

准备好接受风的动心

 

白云们躺在地平线上,等待我的抚慰

可我只是一个外地姑娘,转眼就会悲伤地离去

 

什么是陌生的安宁?就在这儿——

空旷的天地间,我低下眉头

 

当星辰的风暴停息

蓝莓果凝着新鲜的平静,繁盛着大地

 

在中国的极北,所有忠诚的、未被采摘的词语

吁请我的守护。哦,那是唯一,我呼吸的声音



▌西渡点评:


近些年,诗歌活动频繁,纪游诗的产量也随之大涨。一方面,旅行、采风的新鲜刺激,确实容易激发诗人的感兴,产生写作的冲动,另一方面走马观花式的现代旅行又决定了诗人与写作对象之间难有深刻的联系,因而纪游诗一般来说极难写好。所以,纪游诗常有,而好诗不常有,大多所谓纪游诗往往只有纪游没有诗。这首《致意》从题材上讲也属于纪游诗,但不仅有纪游,而且确乎有诗,而且确乎有好诗。从纪游来讲,这首诗抓住了描写对象一些特征性的物象,如江边红顶的木房子、白桦林、蓝莓果、中国的极北等等,使我们很容易辨认出作者所置身的大致的地理方位。好游者也许仅凭这些物象就能猜中准确的地方了。但是,这些物象在作者笔下又不是以它们的客观形态进入到诗歌中的,实际上,它们不仅经过了作者的情感的浸染,又经过了诗人的想象的变形,所以我们读到的就不是自然本来的存在形态,而是诗化了的自然—— 一个主客交融的语言的创造。

全诗七节,十四行,实际上每一节各为一个联句。第一个联句“我是天空小小拖拉机载来的乘客/被雷电击倒,又插上翅膀复活”:这是一个奇异的开头,其变形的处理手法恰当地传达出了难以抑制的抵达的兴奋,同时完全驱逐了纪游诗的客观性,从而让读者做好接受某种有难度的诗的心理准备。“天空小小拖拉机”,一种能开上天空的拖拉机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它只能是诗人想象的产物,而推动这一想象发生的正是前述抵达的兴奋。这个拖拉机也许是飞机的变形,也许是云的变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这样一个非现实的语象——它主要是语言的创造,因而并不适合以传统的意象之名称呼它——也使得诗人作为乘客的身份变得特殊和非现实化了。这乘客不是一般的游客,而是具有特殊身份的天外来客(实际上,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就经常被目为奇怪的天外来客)。所以,她才能“被雷电击倒,又插上翅膀复活”。这个联句的上句产生它的下一句,没有上句就没有它的下句;同样,没有这样的下句,也接不起这样的上句。第二联句“江边红顶的木房子平放着秋天的身体/白桦林用力舒展开青春的眼尾纹”:这联连用了两个看起来客观意味十足的物象(红顶的木房子、白桦林),但这种客观性还没有来得及在我们的心理中占位,作者一个转身就以巨大的变形取消了它:红顶的木房子变成了秋天平放的身体,白桦林则舒展开“青春的眼尾纹”。这种变形也就让我们在平常的物象里看到了与众不同的特质。这就是所谓诗的发现。第三联句“从俄罗斯飞来的鸥鸟,不需要护照/准备好接受风的动心”,是以人世之理去观察鸥鸟(古人却惯以物理观察人世),从而突出了鸥鸟所不同于人的自由、无碍、无拘。第四联句“白云们躺在地平线上,等待我的抚慰/可我只是一个外地姑娘,转眼就会悲伤地离去”,是反弹琵琶。悲伤的、需要抚慰的明明是“我”,却说白云等待“我”的抚慰。正是这种悲伤暴露了作者的真实身份,让那个莫测高深的天外来客跌回到一个真实的、被离情别绪纠缠的外地姑娘。噢,行程过半(注意诗的行程也过半了),离别的时刻快要来临了,悲伤和无奈替换了刚到异地的兴奋和兴高采烈。第五联句“什么是陌生的安宁?就在这儿——/空旷的天地间,我低下眉头”:还没有到离别的时刻,却已经带着回顾的眼光。“就在这儿”后面的破折号仿佛“我”深情环视空旷天地的视线;“我低下眉头”,则是“我”在默默告诫自己记住眼前这一切。第六联句“当星辰的风暴停息/蓝莓果凝着新鲜的平静,繁盛着大地”:离别愈近,心中波澜难平,“星辰的风暴”席卷了这个外地姑娘的心思,所以诗人又倏忽写到天上去了。终于,这心理的风暴平息了,诗人的目光又回到地上,还是多看一眼这蓝莓果盛放的大地吧。这一联一句在天,一句在地,而又互相照应,星辰、蓝莓,风暴、平静,前者以似相对,后者以不似相对。最后一个联句“在中国的极北,所有忠诚的、未被采摘的词语/吁请我的守护。哦,那是唯一,我呼吸的声音”,是临别叮咛,郑重而深情。在本雅明看来,自然万物就是一种向人类传达其自身的语言,但这种语言是有局限而有待完备的。有待谁的完备?人类的完备。事物期待人类为之命名,“当万物从人类那里得到名称时,上帝才完成了创造”。诗人告诉我们,词语是她的呼吸,她就是以词语为生的人。然而,诗人的词语并不是她的监狱,而是她的全息的、开放的宇宙。诗人把万物作为词语采摘,收入她的词语的金库,织入她美妙的诗篇,万物因之得以在语言中永久保藏。反过来,当诗人从她的词库调动语词,开始歌唱,万物便在她的诗中得到复活和新生。可见,在这个问题上,诗人的心思是和哲人相通的。

可见,这首诗虽以纪游为出发,它所抵达的却是关于诗和世界的普遍的真理。也就是说,它在写法上和主题上都摆脱了它的出身。七个联句,天上地下、心内心外来回穿梭,初看眼花缭乱,实则严格遵守情感和心理的逻辑,丝丝入扣,一针不乱。另外,视觉性也是本诗特点之一。作者善于捕捉事物的视觉特性,虽然作者对物象有很多变形处理,但仍保留了鲜明的视觉性。作者的这种敏感和画家、摄影家的眼力有相似之处,在诗人中近于叶赛宁,在画家中则近于夏加尔、米罗。既然在一首小诗里,我们就看出了这么多的优势,我们对作者理当有更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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