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听命社保人员的指令
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
然后举起左手食指和中指
在退休表格上我的名字处
用黑色的印泥按下了黑色的手纹
那天是2017年的1月10日

我问社保人员
不能是红色的手纹？
她说：坚决不能
黑色手纹是跟死亡连在一起的手印
按下它就等于跟死亡接近
跟未来每一天的暮年接近

社保人员给了我一块纸巾
让我擦掉手指上的黑色印泥
我抬起双手准备擦拭时
食指和中指上的印泥
已经无印而在无影无踪
纸巾空空地在我眼前飘着
它已不需要把这一片薄纸盖在我的手指上

白纸巾飘落的那一刻
我想到了死去的亡灵们
想到了我的父亲
他躺在新疆巴里坤草原的戈壁滩已经43年了
他在我心里一直是31岁
如今我都退休了
他还年轻着
如果我去戈壁找他
他还能认出7岁时的女儿如今50岁的模样
我们可以用一座土坟埋葬父亲年轻的身体
不需要用钱买一粒尘土一座土坟
父亲可以在戈壁滩听空旷的四野无穷的声音
我连座土坟都在高贵的城市找不到
我有点羡慕父亲
羡慕他31岁就可以拥有一座巨大的土坟
羡慕他躺在土坟43年了
我还泪眼婆娑地怀念他想念他
听他的二胡把我的人生全部覆盖

死亡恐惧症的我
就在这一瞬间不再惧怕亡灵
因为亡灵的手印已经按在了我的履历里
从此，我将跟土坟里的父亲越来越接近
我将用年长过父亲年龄的样子
把父亲当做一个年轻人
告诉他我在人世间里他没有体验过的生活
告诉他没有他的日子里
我没有童年直接长大
还告诉他
以后在阴间里帮助别人
别把自己的命先舍去
先学会活着健康着
再为别人奉献自己的命

我将有很长的时间走向父亲的土坟
并在他的土坟旁边给自己修一座小的
不需要像父亲的土坟那样巨大
只需要一抷土一只笔
一个安身死亡的出口
可以在父亲巨大的土坟里穿梭阴阳两间

我将在父亲的土坟里重新回到7岁
回到父亲倒在帮助邻居而死亡前的时光里
那时，父亲拿起二胡
厚厚的猪皮包裹的二胡里
是这个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父亲没有按过黑指模
我的黑指模的手印
会给父亲的名字上加重一次
如此我能证明
我的父亲永远无法回到人间
他只属于那座巨大的土坟
那座土坟是我们在城市里再无法找回的家
他守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全家
一一回归

 点评

  诗人从退休按下黑色的指模入手，写50岁退休的我与43年前为帮助邻居死亡时年仅31岁的父亲之间的灵魂的絮语，对于父亲诗人有深深的追思和浓浓的怀念，在不急不缓的诗写中，涌动着女儿失去父亲后的情感波涛，包括“没有他的日子里/我没有童年直接长大”,“泪眼婆娑地怀念他想念他”，“死亡恐惧症的我/就在这一瞬间不再惧怕亡灵”，等等各种女儿对于父亲的千种呼唤，万般怀念，尤其是结尾处，诗人写道：“我的父亲永远无法回到人间/他只属于那座巨大的土坟/那座土坟是我们在城市里再无法找回的家/他守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全家/一一回归”，这种全景式的把一家人的生命和情感归宿给以清晰地揭示，让人读之唏嘘，咏之浩叹，情感的波澜久久的在我们的心中荡漾开来。这首诗既有诗意的呈现，也有诗情的渲染，更有直击生命本真的诚实，特别值得赞许的是诗人如此真实地写道：“告诉他/以后在阴间里帮助别人/别把自己的命先舍去/先学会活着健康着/再为别人奉献自己的命”,这种在当今时代所绽放出来的作为人的本真的东西，而不是故意像有的文学作品那样去拔高，成为所谓的高大上，这是这首诗所呈现的具有诗学和人文学光辉的地方。诗人的诗写直白而不直露，真情而不煽情，没有随意的挥洒文字，更没有夸大自己的悲伤，也没有板着面孔故作高深，就是面对人们惧怕的死亡，诗人也能够“以黑色的指模爱你”，这种方式予以表达，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诗人惧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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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好诗”栏目主持：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