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练所见
木头栈桥上一只死鲤鱼
人们绕着它走自己的路
实际上,它已经被踩烂
2016.6
│热剩菜也产生诗意
不到一分半钟,在微波炉里
木耳将苦瓜从碗里踢了出来
这是多么新鲜而开心的事呀
2016.9
│端午去看丈母娘
有人说过臭绣球有毒
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扔掉
她养得最好的花
不仅如此:原来三盆
现在变成了七盆
一盆开罢,又一盆接着开
2016.6
│喜鹊早过了报喜的年龄
该是老得能看清远处的时候了
事实是远处和近处他都看不清
喜鹊早过了报喜的年龄
但一下子有四五只喜鹊在四五棵树上
不停地叫
他一下子就又暗中把喜鹊一只一只
放进一个一个具体的箱子里
但由于忙,后来他忘记了打开箱子
那些喜鹊就一直安全地呆在黑暗中
2016.3
│光头
在成年之后,他只刮过一次光头。
光头戴眼镜,难看死了,堂哥说。
还有几次刮光的想法,未成事实。
洗过的光头,风一吹,舒服极了。
2016.2
│乙未冬
早起的词像冻星星。
早起的人像冻走肉。
2016.2
│安歇
墓园的花。墓园的鸟。墓园的水
墓园的灰。墓园的果子,茶与酒
还有墓园本身,在墓园的阳光里
中午十二点之前
我们被一辆银灰色的车送回了人间
2016.4
│好名字
量身订制的幻想,一家裁缝店。
银雪粮行。
圣邦布兰卡,土豆做的漆。
胭脂路。觅渡桥。
卧龙岗,常青园,则皆公墓。
2016.4
│细节的雪
石头上的雪,草坪上的雪
这不同的雪在她内心出现时
积雪具有了分离感
或许出生地更为重要
像一个人老了时学会倒着走
从故土里喊醒有资格作证的人
说她穿着红皮鞋踢一个小男孩
那时天空明亮年刚刚过完
她父亲坐的火车跑到半路飘起了雪
山上的雪川里的雪
手一样握在手心里的细节的雪
她褪去时间的手套呵了呵手
槐树褪下叶子等着开春再长
池塘边的雪,马鬃抖飞到空中的雪
缓缓移动的车身上的雪,石狮子头上的雪
2016.1
│七行诗
我不为碎片的容貌辩护。
我爱屋及乌,对信任情有独钟。
我藉此承认榔头敲骨声的独立性。
我在储存保证语言呼吸的空气。
我为一颗孤独而圆满的心,悲欣交集。
我为建立自我的牢笼,向虚无施礼。
我一直试图把时间用黑暗磨成明晃晃的针,然后扔掉。
2016.2
│春分诗
电卡从一堆幻象中抽出来回到黑暗。
连钥匙也暂不必讨论。
一间房还空着,像是生活还空着。
他酒醉后找到了那个可以埋怨的人。
他们两个代表了艺术在人世的一种关系。
山顶当然可以垂下眼皮
但依然够不着河水偷偷抬起的脸庞。
从花上分出的花活了。纳入爱吧。
2016.3
│雨后
作为多种事物中的一种,雨半推半就地
给了今天一个结果。有总比无好。
再坏也总比没完没了地拖着好,是吧。
夜因此从今天剥离了自己,能够把雨盛在
一只玻璃杯里享用。你不必假装
你懂我。你不必用流水声来诱惑我。
我只是将自己移到昨天的早晨、今天的早晨
明白了为什么彩虹只有半截。明白了
可以去掉记忆对它的修饰。可以独立。
和雨,彩虹可以没有关系。
2016.9
│微澜
一个人直直走到水边,突然转弯。
一个人沿着太极图案中间的S形分界线走。
一个人在专门铺设的碎石道上,认真地抬脚、落脚。
在公园的心里我走了两大圈,湖水微澜。
2016.6
│午后
你有一草地、一操场的阳光
我有一屋子的阴凉
我们互不羡慕,也不互相否定
我们要到很久以后才知晓
夏日,我们有各自的存在
夏日,此刻,我们按照各自的理解
培育着孤独
我们在给一个词
“黑暗”或“光明”
培育着骨肉
我在想夜幕降临
你能否见到梦中之物
证明你自身并非你虚构
语言清爽
语言大汗淋漓
你和我垂在同一根树枝上
玩手心猜名游戏
2016.6
│改造
公园将自己改造成
形状各异的一块块水泥
水泥块中间的一片水
以及几棵试验性的树
最近
又在路的两边
植入了铁栅栏
据悉
这也是接近完成的
对秋天的同步改造
2016.10
│亲密
天空的鸽子是不是楼顶的鸽子
又有什么关系呢?低头不见
抬头见,你不相信日常生活
被天光扫描后具有了政治倾向性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当然,单纯不会大于单纯
就像四目相对,还是各自发现了
藏在对方眼中的探头
正一闪一闪地红着。奇妙的是
你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放放对方的鸽子,还蛮有趣
2016.9
│他一直处于被复原的过程中
诗将他的一部分分行成了公园的一部分
这多妙呀
仿佛走进公园时他就是那只在水面上
叫得最响的公鹅
其实改变的不只是内心
水面常常变成湖面,开阔而且明亮
甚至影子越来越具体
生出羞愧是在后来
他发现作为公园的一部分
只有他能够离开公园
或者它们都会离开而他
从来不知道它们何时离开
又何时回来
他发现悬铃木,银杏树,松树
以及麻雀与鲤鱼,新生的荷花
都没有和他说过话
公园梦醒后大脑的残存物
像一行又一行尚未变暗的诗
他一直处于被复原的过程中
那些落叶,死鱼
会一次次在他的身体中泛起
试图回到它们原来的所在
那些竹子,国槐,也很固执
他必须从自己分离出来
兼职于一种能保证自己生存的工作
偶尔,他会变成月亮
让自己从一段明亮的夜路中得到慰藉
2016.9
│倒影大吃一惊
公园里那块题字的石头也是政治
你可以假装驻足欣赏也可以
假装没有看见走过去。晨练或者
吃完晚饭,所有的散步就属于生活
美腿不是绑腿,与革命并无必然联系
把树根挖出来的人也不能证明自己
就是合格的革命者。工作人员锁了
西南边的门,但不是所有的梦
会绕道。未发一言,他原路返回
这不是第一次,他边走边看倒着的风景。
这次倒影大吃一惊:放弃唱歌的云朵
水外面那两条弯曲的腿从来没有干燥过
或者他一直没有觉察到
只有在水里,他会一点点退入自己的影子
而且面不改色,从容若仙
2016.9
│嘀咕
树丛中的红果果还在嘀嘀咕咕
秋风又起了
秋风刚路过记忆里那座明亮的庭院
熟透的银杏像一颗颗坠落的钉子
天空锈烂了。但天空依然由天与空组成
它依然是秋风塞满落叶的首选
乱飞如蝶的梦哦真是做不完的梦
泥土种出的眼睛只能金色地赞颂
秋风带雨晚来急,争渡,争渡
羽毛乱飞,惊起一堆影子
惊出“锈蚀之眼堵塞之法”:写字楼
和尚念经,白云观白领参禅
两行诗之间,新事物孕育。
听听,嘀咕在虫虫的魂儿里继续:
白茫茫的哲学会收走秋风
而青峰雪出,独自向人间
2016.10
│自带灯笼的生命
麻鸭,河水,我
再次相遇
在一条终究无人的船上
在一个无需喝酒的酒吧
半年不见的三个人
也相遇了。这无需旁证
所有的相遇都会得到相遇者
暗夜里的自证
甚至我一边写一边擦
包括耳朵记录的声音
包括我生出的新的空
三个人,可以是三个
不同的数字,三颗
能够互相擦亮也能够
自己发光的灰。以及
因相遇出现的
三条不同的路,和再也不会
有任何相同点但仍会交集的
三种不同的事物。三种内心
等待着三个自带灯笼的生命
嗨,你好!你好!
──赠雅克、苏明,2016.10
│我感受强烈而心知不会持久
几年之后,灰尘落在身上
阳光也落在身上
边走边想的早晨心内透亮
但迟到的死迅
很快加沉了接下来的钟点
一起做过许多事情的人
忽然就听见有人肯定地说
她不在了
──我确切地感受到
她曾那么热烈地存在着
在一个简陋的舞台上
在一支舞曲的末了
站在几个人的中间
眉眼稍侧
她做了一个如同亮相的,精彩的动作
──我感受强烈而心知不会持久
夜将降临,我必须马上见到他们──
若无其事出现在亲人面前
有我们彼此一直在忽视的惊喜
2016.10
│写信
雪在夏末便落满远处的山坡,让冬天格外漫长。
于是他开始写信,那些收到信的人说他活在幻觉中。
他读着来信,觉得能够让时间慢下来的人
内心多么强大:在一种细致的、真实的生活中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在雪地里走来走去。
当雪线不再上移,他爬到雪山顶
身体里装满了雪,雪也在一片云
一只鹰的身体里。他不想再写信了
他把那些雪,装在他依然记得的,几个词的声腔里
他把那几个词,反复写在雪上:那日,雪开始说话
那日,冷到极点,他开始在天上写。雪,一片片的雪
落了下来。天依然湛蓝,雪依然落了下来
2014. 11/2016.10
│剩下的影子
有的影子是肉片
有的影子是钢片
影子合成物叫人
每走一步,影子飞走一个
每停一秒,影子飞走一个
临终前剩下的
泥土与天空消化一部分
其余部分作为问题
在推来搡去中变黑,生锈
渐渐失去人味
变为另外一种事物,有的
结实如木头,有的如轻风
早夭者剩下的影子人们埋在自己心里
自杀者把剩下的影子埋在他人脑袋里
所有活着的影子都负有对死者的重任
影子有时会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
放下自己黑白的
拿上别人彩色的
探讨在梦外做影子交易的可能性
探讨在交易自己的时候
如何把自己合成的人交易给另外的影子
从而发明一种无泪、无痛、永恒的告别
2016.11
│“在肚子里”,然后,在人世
左手高举板擦,右手指着:这是子宫
子宫。明白吗?明白。他们一致回答
听着儿子描述老师上生物课的情景
我想起我的老师不讲这一节而让
我们自己看。我知道子宫
长在女人的身体里,但看不见。很快
它变成一种禁忌,导致我和女生一说话
就脸红。进入一个女人的子宫后,这些
可以谈了:无在子宫生出有,有逐渐长得
子宫再也容纳不下,而后生命来到人间
它把空,一种记忆,留给了子宫
儿子还不明白这些但他可以向他的母亲
自然地说有关子宫的事。我不能。
我的母亲早已经老了我也快老了但我
不能说。实际上从小到大我从不曾问过
我来自哪儿。开始我不敢。后来我以为
我知道。“在肚子里”,母亲记起怀着我的
那段时光时,这么说来人世前我呆的地方
她这么说时,我感到温暖也有种莫名的惊慌
我“在肚子里”,然后,她身上的一块肉掉了
然后,我在世上,然后,空又出现“在肚子里”
“在肚子里”,我喜欢她这么说。
“有了”,然后生了,她经历了至少五次。空也
至少出现了五次。仿佛空,成为她体内无法抹掉
的一部分。“在肚子里”,我喜欢她这么说,因为其中一个
是我。我喜欢我是“有”的一部分, 更喜欢是她的一部分
2016.1
│镜子树
“出来吧”。一面镜子就像一片树叶
一棵镜子树,粗壮,高大
“出来吧”。一个个的我
排着队从镜叶出来,那么傻
它们站了好久,在太阳下山前也没能进入我
仿佛我是另一片镜叶
需要照一次镜子,才能在明春回到镜子树上
它们站在我面前,透过第一张脸
我依次能看清第二张、第三张、最后一张脸
但它们进入不了我。不能恢复我。也没有造新我的念头
我伸手去摸魔幻得近乎智慧的玻璃。像个老人
去摸孩子而那个孩子头一闪躲开了。“别!”
真的吗?镜叶碰到镜叶,就会起风,就会碎
2016.6
│前面隔三排座位上的母女。还有一个女人
女儿六岁左右,在母亲腿上扭来扭去。
她们说着话。有时头抵头。尤其女儿
总是捧住母亲的脸。一下一下地亲
“我放了一个蓝色的屁,妈妈放了一个红色的屁”
女儿忽然大声说。“坐好。坐好!”母亲有点生气
女儿扭动时,胳膊肘总会碰到前面一个女人的头发
她不时回头看一眼。车过七里河桥
那个女人起身下车前至少瞥了母女三次。女儿这时
双手抓住靠背东瞧西看,母亲脸朝窗外看插满桥栏的小红旗
2016.6
│史蒂文斯的名言。或诡辩者
飞去又飞回,这是鸽子的长处,也是短处。
难题让诗歌与哲学不停地在月亮的厨柜里互换着身体。
像梦和垃圾的制造者,像解决不了自己问题的人类。
发明一句名言,比如,“时代是一个鸽子窝”,也没有用。
你不能让清澈的眼睛流下混浊的泪水:“瞧,内心已被冲洗”。
飞去又飞回,如同一种未经选择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依然在从自己的角度,小心翼翼接近并观察着。
但从来不是,它们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人类。
让它们还是那么清澈吧,像懂得休息和飞翔的影子。
别逼迫它们毁灭自己,飞向人间的大火。
别逼迫它们计算人脑中的蜘蛛网到底有多长、多重。
学会在黑暗中群居,也学会在明亮里独处
这不仅是鸽子的启示,虽然有时候
人类希望鸽群中的一个,或几个,扮演先知
“善待异类”,先知已经说了
“但这是鸽子,不是先知”,人类像一个诡辩者
像一只能够用翅膀制造出巨大阴影的鹰
他为自己发明了许多语言与逻辑,并谎称懂鸽语
他更愿意在他们自己中间指定先知,并说鸽子已一致同意
“世界都能够翻译,还有什么翻译不了。”
他边翻着风边藏起一个秘密:先知在影子的循环中转生
而生命无法转身,它随着寄居的躯体,生长或萎缩,狼奔豕突
它一直不习惯那根竖在眼前的逻辑的脊梁
2016.10
│甲状腺的早晨
陪妻子去医院抽血做甲功全套。蜂窝状
弥漫性,这些变态的医学术语令人不安
“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一杯红糖水”
我没有说出来的比红糖水颜色更深
像是我喜欢的乳房里,也有了结节
蝴蝶薄翼调节人的呼吸,呼吸分泌出
生活的汁液:生命机器务必定时检修
微博上,柏桦说的是基因种族主义者
在彼得堡,曼氏得了腮腺炎与怀乡病
更愧疚的游离是,忽然想起产后结奶
她的疼。吸奶器。和二十四格的栝楼
以及乳房的构造。但情绪的弹性
也太大了:意思是,结论出来了
但时间才是最好的医生。“既然良性
那就给自己做份保险”,早晨临出门
我很吃惊和她开了句玩笑,而且她真的
笑了:生活的弹性系数啊终于算出来了
2016.1
│秘密,或重写《轮盘又转回来了》
早晨儿子上学后,我让妻子用手机录我读诗的视频。
到第三遍,我的声音也没有被唤醒。
“轮盘一直在转”。35秒,容量不大,不会发送失败。
穿过公园时,天光已经大亮,躲在轮盘里的鬼魂跟上来
玩两张脸互换的游戏,──几乎同时
芍药的根块在老家院子的泥土里发芽。雪白的根肉
正梦见红花
噗一声,一股空气飞了:那折断的幻觉,再次折断
│春雨之味
他似乎在暗示命运可以被控制
但我知道我找不到为命运说话的人
鹅鸭被举在湖面上,木偶早晨练习转弯
云里脸,水中手,暮色变烂泥我穿过了
这时应该卷珠帘。这时倒叙如修辞
这时写真即写意,河水回到比喻这时
谁变黑谁头上落下鞋底,谁写下星空谁就是白痴
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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