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迟恩:诗的使徒——读江汀诗集《来自邻人的光》

作者:陈迟恩   2017年01月20日 17:21  中国诗歌网    347    收藏

2009年2月22日,诗神降临了,他到人间寻找使者。他不是九大缪斯中的任何一个,他是保罗·策兰。已经登上诗歌殿堂的江汀认出了他:“我所渴望的寒冷/竟化成了人的脸孔/我认出了你。”(《青岛图书馆,认出保罗·策兰》)

江汀在这首诗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诗人被诗神眷顾、被酒神附体时的精神状态:诗人完完全全被接纳了。通过眼睛,双方有了一次密切的交流:“我的眼中露出了石头。/(好让你踩着走过。)”“我”甘愿化身一块基石,承受诗神的踩踏。而“你的眼像一个黑色的——/小旅馆,有谁从里面打开门/并接过了我的旅行箱”,诗神则为“我”提供了归宿。回顾此前写作中的寻找与呼吁——一种希望通过对痛苦的持续记忆来维持写作的呼吁,“只有痛苦的人才能对幸福敏感……/缪斯啊,请保佑我的痛苦”(《自述》)——诗人终于在此刻找到了栖身地。他被选为诗神的使者。

这是一次寻找与认出的过程。也是从《青岛图书馆,认出保罗·策兰》诗开始,“认出”成为江汀诗作的一个核心动作,近乎一种使命。如“我只能模糊地认出/外婆坐在九五年的床榻前”(《绿色的诗》),“在广袤的蓝色之中/我只能认出你一个人”(《你的名字停留在我的嘴边》),“你就这样被我认出,/仿佛一次偶然的损失”(《记得一个春天的夜晚》),在西直门,我认出你,/明亮的黑色”(《西直门》),“他已经认识了冬季,/认识了火车经过的那片干枯原野”(“来自邻人的光”所出自的《他已经认识了冬季》诗),以及同年另一首主题相同的诗《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等等。认出”包括辨认、体认及确认等一系列动作,江汀始终保持着对世界、对人与事物、对历史的“认出”。它的不断出现,是诗人在不停地调整自己的位置,确认自己的归属。当诗人自问“我在哪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是我的苦思冥想》)时,多少带有一种焦虑;他希望自己(包括自己的诗)在世上有一席之地,唯有确认了位置的所在,焦虑才能有所缓解。一切需要认出的都能被认出,一切能认出的都应被认出,唯其如此,诗人才能在这个世界认出自己的位置。

不仅如此,对于“邻人”,他所受惠于带来光的“邻人”,诗人也心怀同样的念想。所有在《悲伤》诗的结尾,诗人“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回到他的家中/直到他确证自己/沉入某种重复过的睡梦”。这种念想似乎是某种苛刻的要求,对自己,也对邻人;然而一旦放松了这种确认,或许世界就崩塌了。归根结底,这种确认是对世界的一种再认识,这个辨认、体认、确认的“认出”过程,来自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这种使命感,在《“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诗中有着集中的体现,江汀在这首诗中由使者进而为使徒,对自己的身份与位置有了进一步的认知。我一直误以为这首诗的第一句“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是《圣经》研究者或神学家的论断,尽管它是事实。这是一个过去式的表达,我们站在两千年后的新约时代,看到耶稣成了基督;这也是一个过去进行时的表达,等待基督、等待弥赛亚、等待救世主,的的确确是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尤其是摩西与神约定了十诫后,身处旧约时代的人们唯一满怀希望的事。

而实际上,这是诗人对友人一段口述的引用。以此开篇,并非简单的起兴,还有着更深层的意味。倘若我们将当前的诗歌写作视为与基督教传播相似的事,那么诗人在诗中紧接着说“我羡慕保罗的使命”时,已经下意识地将传播耶稣基督生命之光的使徒保罗视为一个榜样。而“大马士革——在我的嘴里/好像一块方糖”,则暗示着大马士革之于使徒保罗所带来的转变与信心,也可以转移到诗人的身上,诗人也感受到了有如“一块方糖”般甜蜜的使徒信心。

接下来的整首诗,都可视作江汀这位诗歌使徒从深层次对自己的剖析。但诗的场景陡然转移到现实中来,“地铁里的交谈结束。/地面潮湿。/空间向刀片一样涌来”,这仿佛现实生活加诸人身的种种艰难与考验。一个自我剖析的诗人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如刀片一样的空间,“品尝着自己的躯体”,其实是品尝生活本身,感受现实生活对自己作为诗歌学徒、诗歌使徒所带来的冲击。可紧随其后,诗人却是一声叹息:“唉,我要如何把握那些主题?”对于自己身处的世界有一些迷茫,尽管诗人在整部诗集《来自邻人的光》中体现出了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强大处理能力,可面对生活,仍时常显得一筹莫展。自然而然地,诗歌出现了突出的“光”的意象:

 

白天的光线回旋着下沉

——我该如何理解那精湛的趋势?

我多么赞赏那些比喻的光泽。

 

“光”是《来自邻人的光》中最重要的印象,诗人至少从三个角度去书写这个意象。其一是由光而来的色彩,这是江汀对白天的光线最巧妙的理解,而色彩在江汀的诗中,又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如“历史——蓝色墙壁!/我们——暂时发绿的爬山虎”(《我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暂时发绿”“爬山虎”都暗示着生命的旺盛,能够对历史产生影响;“矛盾的间隙里,灰色河流生成”(《间隙》)则暗示了回忆的过程;而《变得墨绿,这是使命》《绿色的诗》更是以色彩入题,但将色彩与更加丰富的主题时间、生命联系在了一起,前者尤其出现了“使命”一词。其二是对黄昏意象的发掘,此时的光处于将灭犹明的状态,如“白天的光线回旋着下沉”,就描绘出由白天渐次黄昏而黑夜的图景。又如《人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中“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越来越迫切,众神的睡意/垂落在我日益丑陋的脸”,《瞬间》中“一到日暮我就会看不清楚”,黄昏暗示出了人真真切切的生存状态,这种生存状态与“众神的睡意垂落”关系密切,而源自北欧神话的“诸神黄昏”更可以与“上帝之死”一道来形容现代文明以来人类生存的处境。其三是对夜晚的光的钟爱,一种是月亮的光,一种是人造光诸如路灯。光线在一天之内的流转,暗示着时间的流动,暗示着历史的形成,暗示着历史与当下之间产生的张力。在此基础上,江汀的诗中表现出了对时间的关注和对历史的关注。他的诗中多次出现对时间的隐喻和比喻,出现对历史的隐喻和比喻,也出现了对我们所身处时代的忧虑(《我们都在等待星辰坠落》)。

回到这首诗,诗人又赋予了“光”以非实体性的存在,“比喻的光泽”。“比喻”是诗歌最常见也是最重要的修辞手法之一,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文中,甚至宣称“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诗人对“比喻的光泽”的赞赏,恰恰说明了他对于纯粹的诗的追求。从“白天的光线回旋着下沉”到“围圈中的月亮”喻示的时间的变化,也喻示了诗人心态的变化。在起初,白天的光线的“精湛的趋势”,如同诗歌写作中的比喻一样充满了吸引力,是诗人所赞赏的。

然而诗人又超越了具有精湛趋势的比喻以及诗歌写作的技巧,转向更为永恒的事物,这个事物与曼德尔施塔姆联系起来:

 

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认出它,

——永恒正在试穿它的衣服。

我想请教曼德尔施塔姆,

失去了羞耻感,你该如何写诗?

 

为何“太晚了”?“它”是谁?在这里,诗人再次对自己的位置产生疑虑,他需要确认“它”,确认的是否是诗?是否意味着诗人已然入了现代诗之室?“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认出它”一句充满了含混性。按照这句诗的转折关系,似乎有一个深层的东西在阻挠诗人认出“它”。这个深层次的东西是什么?它不可能是诗人另起一笔引入的事物,而应来自上一节诗。上一节诗中,诗人对“那精湛的趋势”不知该如何理解,对“那些比喻的光泽”怀有赞赏之情。是否可以说,诗人长久以来对于写诗有一种并非不确定,而是尚未窥到诗歌堂奥的焦虑,正是这无形中形成了阻挠?幸好,长久的阻挠已经变得无力,诗人已然与诗神通灵,对于自己的写作的永恒性有了一种确定的信念,尽管尚处于“试穿”阶段。从“试穿”到确认,尽管仍有一段时间,但这是一段快乐的时间。

在同一节诗,江汀再次提到曼德尔施塔姆,并借由他涉及了“羞耻感”的问题。这是诗人写作中的道德意识。这种道德意识又属于最基本的道德准则。“羞耻感”往往体现出一个人能接受自己所做事情的底线,一旦羞耻感丧失,整个人的道德底线也就失之不存。曼德尔施塔姆的一生经受了无数的苦难,最后在苦难中不幸逝世。在江汀眼中,曼德尔施塔姆是具有强烈道德感的诗人的代表,也是他着意效仿的一个诗人。曼氏身上的许多精神都在江汀身上得到传承。其中最突出的是,曼氏始终将自己置身于世界文化之中,将自己视为人类一切优秀文化的继承者,他有两首诗充分地表现了这一点。一首是《失眠。荷马。高张的帆》,诗人写道:“我该听谁诉说?荷马沉默无言;/黑色的大海发出沉重的轰鸣,/喋喋不休地来到我的枕畔。”“黑色的大海”意味着以荷马为代表的古希腊文明;其轰鸣来到我的枕畔,意味着古希腊文化对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首是《“金灿灿的蜜酒从瓶中流溢出来”》,诗人写道:“奥德修斯归来,浑身满载时间与空间。”诗句中充满着丰富的内涵,诗人自比归来的奥德修斯,浑身满载的“时间与空间”实际上是整个历史,或更加准确地说,是历史上优秀的文化。江汀在不止一首诗里写到曼德尔施塔姆,甚至有一首诗《奥西普》专门写给他。“奥西普”是曼德尔施塔姆的名字。在这首诗中,诗人以精炼的笔触,以第一人称勾勒出曼德尔施塔姆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痛苦与不幸、被流放,以及痛苦与诗歌带给曼德尔施塔姆价值。诚如诗中所说:“苦役与诗歌可真像一对兄弟;/一个养育精神,一个慰藉肉体。”在江汀笔下,曼德尔施塔姆是诗的化身;当他以第一人称来叙述时,他将自己与曼氏连在一起,“有人在呼喊着,要我扮演他的一生”,也成了曼氏的化身。

回到《“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诗的最后一节:

 

一个愿望就这样到来,

那个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抬头。

我没有领受保罗的体会,

却望见树枝围圈中的月亮。

 

我们不知道“一个愿望”指的是什么。它是否是对“失去了羞耻感,你该如何写诗”的回应?当然,那句诗仅仅是一个假设。在江汀看来,“羞耻感”是曼德尔施塔姆存在的根基,倘若“失去了羞耻感”,便也失去了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乃至诗人身份存在的可能性。那么“一个愿望”指的应当是对“羞耻感”这一根基的确认,像曼氏一样,将“羞耻感”作为自己写作的基础或基石。正是这一确认的瞬间,好似认清了前方的道路,诗人才会有“不由自主地抬头”的动作。紧接着的两句诗更妙,既然已经说过了对“一个愿望”的确认,却又出现了一个否定句“我没有领受保罗的体会”。诗中用了“领受”一词,那么这里提到的“保罗的体会”指的应当是保罗前往大马士革追捕基督徒的途中,耶稣向他显像,保罗受到感召改信基督教的事迹。这就不仅仅是对开头“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等待基督的诞生”的简单呼应,但也并非说诗人真的没有相应的领受;他在“青岛图书馆,认出保罗·策兰”的激动时刻,就已经有过领受的时刻。不过,既然诗人如此说,且认定的确如此,因为下一句是这一句的转折:“却望见树枝围圈中的月亮。”

月亮是夜晚的光。“树枝围圈中的月亮”,尽管月光被遮挡,但仍有光透过来,为诗人所见。在这里,“围圈中的月亮”成为诗的象征,永恒的象征。作为夜晚的光,月亮与路灯都是诗人所深爱的意象,“月亮只是一个硕大的路灯”,诗人在《瞬间》诗中写到。但月亮又与路灯不一样,后者是人造的,且每夜都一样,而月亮却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在诗人的笔下,月亮被赋予了与“阴晴圆缺”不同的含义,当《奥西普》诗中说“上帝收回他的赠予,/月亮就成了十字架”,月亮成了希望与救赎的象征;当《夜里散步的人》诗中说“灰暗的走廊,淡淡的月光”时,月亮成了诗人“认清自己的处境”的象征;当《日子》诗中说“月亮浮在南方的海面上/卡瓦菲斯看见了时间”时,月亮成了诗人对时间敏感意识的象征。月亮的每一次出现,都带来不同的含义,从这一点来说,也是“阴晴圆缺”这一变化的变体。

通观《来自邻人的光》整部诗集,江汀切实地践行了“诗人一生都在写着一首大诗”的主张,诗人偏爱的意象和主题,如光、历史、文化传承以及自身处境等,交织在一起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大网,在不同的诗中构成了互文的效果。而具有如此抱负与使命感的江汀,则表现出了谦卑的品质,他将前人同时代人的优秀作品视为“邻人的光”,自己无时无刻不受益其中;而他的谦卑又蕴藏着无比的自信,置身于邻人的光照中如同置身于镁光灯下,毫不畏缩。


 2016年6月末


经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责任编辑:王小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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