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母亲(八首)

作者: 2016年12月31日00:01 浏览:56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印象母亲(八首)                      
 
◎ 灶屋
 
火、土、至、尸,多么极致的隐喻
这就是你手忙脚乱的一生
为了那一口伙食、一亩三分饱
为了把死水微澜的日子烹得鲜香、亮堂
你就像热锅里翻腾的小米、虾将
咬紧牙,恁是严密得不肯漏出一丝声响
你竭力挤压着梦里遥不可及的甜
挤压着带露梨花……那不堪回首的香
在酸涩辛辣的泪水里煎熬、泅渡
耗尽你血里的盐份、油光,肉里的伤
把你炸得沟壑金黄、鬓发成霜
直到你一寸一寸地收缩、变小,无重量
成点、成烟,微笑着成为这火、这土
成为我们吸食的营养,你困守一世的墓葬
 
 
◎ 唤鸡
 
“小黑!小白!……小白!小黑!?”
暮色初降,你就焦躁地唤起它们来
东瞅瞅、西望望,把声音高高地往远处抛
一刻不停,就像在叫着我和哥的乳名
仿佛我们蓦地又多了几个兄弟
 
“咕,咕咕……在哪儿呢,快回来哦!”
你的唤声忽高忽低、时缓时疾,似春风
可好半天也没得到一句回应
你急了,把音量抬了抬:小黑!小白!
你熟练地向着它们时常溜达的场地跑去
 
“耶,天都黑嘎了还不回唆,都耍疯了哈!”
你一边小跑,一边捆绑着内心的怒火
到了,你把音量提了又提:小白!小黑!
尖锐的,就像在骂街,在声讨
瞧,你先拍手、后顿足,和多年前没两样
可半响,仍没得到那一句回应
 
夜色如墨,暴雨顷袭
万籁俱息,此时,除了犀利的雨脚
就只剩你拔了又拔的喘息在坝子上空打挤
干裂、苍凉,就像暴雨前的轰鸣
决战前的空寂,就像多年来你在乡下
那双怎望也望不到我们的、越陷越深的风眼
让我簌簌的、早早的……溃不成军
事后,你搂着它们说:要乖、要听话噻
二道莫走恁个远嘛,要晓得路回来哟
 
 
◎ 电话报喜
 
母亲,你说家里的猪产崽了
一大堆……十二个,不多不少刚好一轮回
你说家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你为我逐一地叙述着它们的毛色、简单
说得风风火火、数得难分难舍
那样子就像你当年乐此不疲地叨念我跟大哥
 
你说,这两天可忙坏了
白天不敢离得太远,听到叫声就得赶回来
晚上也睡不好,小崽儿们隔会儿就吃奶
吵得唧唧歪歪,闹得没完没了的
母亲,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深夜里,你还会不时地起身
到圈里去数一数、看一看
数到十二、你才心安
就像你后半夜起身为我掖被子那样的
看我睡稳、你才入眠
这些,我都来了两个轮回了,你还没习惯
 
母亲,你说有一只和我小时候挺像的
粉嫩粉嫩的小嘴、小脸、小耳朵
就是身子单薄了些,一出娘胎就命苦啊
你说它性情温和,饿了也不抢别人嘴里的奶子
你还说它懂你说的话,通人性
从不给你捣乱、添麻烦,牙掉了也只往心里咽
最后你说道:娃儿啊,你各人要吃饱、穿好
恁个远啰,你各人要将息各人喔
 
 
◎ 水里插秧的鱼
 
骤雨初歇。远远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搬来搬去……搬去搬来,小小的
就像我暗地里数落过的那群蚂蚁、农具
密密麻麻、挥汗如雨,还一文不名
一辈子都在这大坝上啃噬、哺育、脱离
 
母亲,可眼下我越瞅你越像水里的鱼了
矫捷的、自在的,左手紧握着一大帮嫩绿、兄弟
右手轻轻的将他们一株一株地剥离
庄严地、慎重地把他们放进泥里
放进浑浊的水里,他们命运未卜的深处
这让我想到二十四年前你搂着我时的小心、快意
哦,这不是插秧,倒更像是那场洗礼的延续
 
头顶丽日翩跹,远山青翠绵延
你就这样在蓝天白云篆刻的诗情和画意里游弋
你得意地说多亏了这场大雨,多亏了咱老天爷开眼呐
要不然这些秧苗就没法活了……我明白的,母亲
就像那年你干瘪的乳房再掐不出一星愧意
就像那天我呼天抢地,你的双眼再渗不出血泪一滴
我明白,没有老天爷的应允,你连呼吸都成问题
 
 
◎ 母亲,我真羡慕你 
 
母亲,我想你已明显察觉到了
每次回到村里,我的话一次比一次少
常常一个人呆着,不和邻里嬉笑闲聊
有时一天不出门,不说一句话
 
你说,你都是去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咋还这么胆小
你说,你可以给乡亲们讲讲山外的世界
我说,山外也就那样,有啥可说的
你说,上次隔壁和我同岁的军儿
从深圳打工回来,逢人便讲
讲得你心里也热热的、软软的、痒痒的
 
母亲,其实我真不知山外是咋样的
山那边的世界太远太扎眼,我看不清
有时,我真情愿啥也没看到
就像你一辈子也没翻过那座山,这块地
一辈子坐拥那山、这水,富有那绿、炊烟和鸟鸣
玉米、土豆、红薯……有这么多子民围着你
盼你的足音。有那么多生命靠你维系
不像我在山外敌不过一阵斜风细雨
稍不留意就被这世界忘记,没了踪迹
 
母亲,看你忙得那么真实、彻底,我羡慕你
我真情愿没到过那传说中的大地方
没见识过那如梦似幻的大世面大风景
更没有去逼问那价值,苛责那使命
唉,这些我一辈子也翻不过的穷山恶水
 
 
◎那年的婚事
 
十五岁,一朵含苞带露的小梨花
十五,母亲,这也是你青春止步的年纪
那年大地凝白,那天大雪翩翩
大雪淹没了你的去路,从此也掩埋了你回家的路
 
那天,你穿着大红大红的棉袄
像一团熊熊的烈焰,灼伤了家人的视线
也燃烧了你心底最初的秘密和防线
那天,没有迎送的人海,也没有唢呐的回旋
深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
只有这踏雪声应和着你心碎的节拍
 
唰,唰……我听到有微雨从你脸庞滚落
你说,那是汗水,是化雪的期待
哦,小小的身影……小小的,东倒、西歪
你说你不孤单,有那么多小麻雀在田野里逃蹿
 
是啊,多像你,为觅得一口饥食
在茫茫雪原向着远方、一个还未谋面的男人
一根续命的稻草弯腰、打转


◎母亲从乡下来看我                              

母亲难得进城
这次,她来了,带来了城里没有的空气
也带来了亲手种的蔬菜和乡情
母亲说,家里很多东西烂的烂,锈的锈
没什么用处了
说这话时,她慌乱地梳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
就不再说话了

每次进城,总希望她在城里多转转多看看
或是到公园跳跳舞做做操,晒晒心情
学着享受城里人有滋有味的生活
可她总惦记着家里的鸡鸭、柴火和生活
她说,在乡下习惯了起早贪黑
在城里,闲着,心慌,没着落
似乎离开了土地,自己也没什么用处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
在乡下,黎明唤她上路,暮色扶她回家
多少个日夜,她守望着旭日阳光、星星月亮
在循环往复的日子里种下萝卜、青菜和节气
用一根扁担养大了我
如今年过半百,还追赶着日升日落

这就是我乡下陈旧的老娘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
这一生,她勤劳、善良,不问世事
用柔弱的双肩撑起了命里的苦
撑起了一个时代一个乡村女人史诗般的命运 
尽管,她依旧贫穷、老土,不知世事
但此刻,她比泰山还重

母亲说,看到我,就安心了
她得尽快赶回去查看庄稼们的长势
那里离不了她,有她的理想生活


◎母亲的轮回                    
 
1.
母亲,今晚没有内容
今晚我们不谈学习、不谈生活,也不谈我
今晚,我只想借着云光看看你,狠狠地看
就像父亲看女儿一样地看你、没有节奏
 
你瞧,你瞧瞧,你呀
怎都跟你妈一个样,五十刚剥落
这头发就全白了,白得我直发慌
还有,瞅瞅你的手,瞅瞅还剩多少
你也老大不小的,你怎么这么不懂得调养
你呀你,要我说什么才好
 
整天搂着药瓦罐子、抱着关节炎
忙里忙外,忙那一亩三分饱
忙到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昼夜无常
仿佛这世界没了你就会塌了方,不像样
你说你
 
2.
为了那俩小崽子
恨不得长他个三头六臂、铁壁铜墙
又恨不得把自己掰得稀巴烂
再揉成两半,越早越好,无所不到
你们女人啊,血里流的就只有疯狂
没了孩子就没了方向
总把自己颠倒,总把自己最大可能地缩小
小如蚂蚁、小如草芥,小到无可救药
总把粗陋的一生搭附在儿女身上
恨不得代他们受过、代他们上场
省得他们在路上慌张,在睡梦中求祷
 
你看你,一脸层叠的纹浪
都被焦灼成了鲜活的战壕,还要闷声闷气
不依不饶,难过之下亮明朗
真苦了你啊,我的小冤家
你就体谅体谅为父的心肠
把生活放一放,把自己放一放
再把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你可不再只是缺斤、不只是少两了哇
 
3.
快,快穿上你出嫁的红衣裳
把红头绳缠上,再当一回红脸的新娘
把你没来得及看住的模样补补妆
就像小时候过家家那样满村满街地来张扬
唉!那红绳、那光亮都快把我的老眼扎伤
把我的日思跟夜想一个不留地戳穿了
女儿啊,今晚我们不管牛羊,不唠黄粮
你就老老实实容老夫再一点一点地参详
你就把过家家那会儿的春光再为我亮一亮
你把眼睛闭上,对,把眼睛闭上
你也趁机乖乖地享一享
 
哎,叫你闭眼
你怎么这么坐着就睡着了呢
闺女啊,你可知你是我命里的珠瑙
你可知你也曾对你母亲也施过这样的伎俩
你忘了,当初你母亲也是这么坐着睡着
坐着坐着就坐进了梦乡,不知所向
 
4.
母亲,我的闺女,我乡下残旧的老娘
我就想以父亲的名义教导你:
天冷了,你不必起得那么早,我不去学堂
天黑了,你就要早早地睡觉,把我们忘掉
我就是想让你把生活放一放,把自己放一放
母亲,如今你是我命里的断肠草
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把我们全撂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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