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之诗》

在这个被风剧烈摇晃
又被雨浇透的夜晚
做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是多么可耻

此时，此刻
所有草本植物的地下茎都在攒动
麦禾也在零星的雷声中暗暗拔节
我甚至听见一些桃花
在质地坚硬的树枝内部争吵不休——
“石头！剪子！布！”
我知道她们热衷游戏的全部原因

此时，此刻
我仍蛰伏在一袭厚重的寒衣里谨小慎微
未曾赋予这首小诗
足够冲动的勇气：
它止于萌动之美，略无出格之举
它需要一记更清晰和更颤栗的雷声
不怀好意的怂恿？


《白玉兰之诗》

只需一夜就悉数绽放
她的冲动几乎不可原谅
她无遮无拦的裸露
让触及她的目光羞愧难当——

如此坦白、磊落于阳光
和雨水。如此骄傲
如此不屑于花期的短长
如此炽烈的表白

不掺杂质的、无辜的眼神
如此孤独的身世
在风中摇曳，无声吟唱

对她的凝视只持续了两秒钟
即惊慌不已：喜悦的第一秒一跳到
第二秒，就变成忧伤


《诞生之诗》

春天大摆宴筵，为你的诞生
草尖上的阳光，是最美的甜食
柳枝也因为饮用了南风而微醺
桃花和梨花的美馔，正在烹饪中

燕子日夜兼程
它将盛装献唱生命的欢乐颂
蜜蜂也会如约，伴以甜蜜的和声
而蝴蝶的舞衣，正夜以继日地赶制

初生的生命不用怕黑夜
因为萤火虫届时将蓄满了电池
为你彻夜掌灯

一叶帆影
注定在远方等候。等候你的
还有一季蓬勃的海洋信风


《不知道的事物之：冬日的地下茎》

谁也没有权力翻开冻土
去惊动一截地下茎的秘密生活
我宁肯想象
它仍在打着蚯蚓也未必听得见的鼾

人们在大地上焦灼奔突的声音
不足以惊醒它而令它误会
春天已在擂它的门吧
它理应比我更完整地做着一个梦吧

为什么我踅身大地一隅向夜而寐的时候
仿佛听到来自地下的隐秘的雷鸣——
我不知道一截地下茎
梦中会不会也有一两次小翻身

它的梦境，只能假以时日
从一棵青草的奔跑或者一朵花的哭泣中
推知，在此之前我猜想
怕只需一阵小雨，它就会坐起身来吧


《大风》

当某一个春天的下午
我站在一大片湖水的面前
湖面上吹来呼呼作响的大风
我才意识到内心有多少阴霾

饶着湖堤走了半圈
我的心才像天空一样
明朗起来：阳光、白云和鸟影
像涂了显影剂

一切变得清晰。大风
持续在我的身上发出呼啸
仿佛我满身都是孔窍
像站在水边的一块太湖石

只有高大的枫杨树熟谙
此刻我内心平静和喜悦
我也在它招展的枝叶中发现
它的欢乐，与我并无区别


《银杏之美》

我一说出“银杏”
世界就平静了下来

每天，我习惯以两个角度
阅读银杏之美：或俯瞰
趴在五楼办公室的窗口；或仰视
直接跑到它们跟前

我爱读它们雨中的静默
也爱读它们阳光下的明亮和澄净
假如有三级以上的风吹
我只需阖眼聆听
它们翻飞有声，天生谙熟朗诵诗篇

我相信每一片银杏叶子
都是欢乐的：即使到了秋天的深处

即使从枝头跌下
在干燥的泥地上擦出生命的颤音
又或者在雨水濡湿的草坪
静静躺卧，无声无息

秋天若再深一些
所有的银杏叶都将杳无踪影
就像在童话中遁迹的精灵
我早知道它们的藏身之所
但我愿意等待——
因为相信美会重生，我拥有了足够的耐心


《桂花之香总在秋凉后》

桂花之香总在秋凉后
凝郁而成
它那么浓烈，且旷日持久
仿佛积郁经年的情愫
终于等到没完没了倾吐的机会

桂花之香
总在人们彷徨和躁动之际
递送古典的诗意
透过一袭窗帘
润泽秋燥的面容和肺腑

一缕缕清凉的吹息
抚慰孤独的心灵
一声声殷切的召唤
温暖寂寥的生命
它是爱人的，也是母亲的

秋夜的素朴之香
被既望之月照彻
这只能被嗅觉捕捉的乡村丝绸
拂过隐秘的伤痕
伤痕，涌出热泪

一双粘满尘土的鞋子
在这持续的薰香里睁开眼睛
一条纤细的稻田小径
在它低矮的视线里蜿蜒
永恒的梦境


《小镇的初夏》

对于小镇的初夏，你还想要什么
它足够潮湿，而闷热与凉爽各自参半
除了安静，它给你的都不会过分
它不再是中心，但也不算是偏居一隅
它拥有一份已然淡去的落寞
更多的是自在，和随遇而安的坦然
它拿得出好几条街的蓊郁来感动你
香樟和悬铃木，令它在岁月的流逝中
葆有了一份从容的气度
它是质朴的，也不失妖娆：初夏
到处氤氲着夹竹桃、月季和蔷薇的香气
但凡能让你惊艳的，它从不藏着掖着
它让你爱着它，同时明白着爱它的理由
而东林寺的钟声
又为它平添了几许祥瑞之气——
闻钟而起，或闻钟入眠
你都能得一份人生在世的踏实和安宁
在小镇的初夏，你依然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一边教书育人，一边安排些分行的文字
有为稻粱谋的辛酸，也有栖居的诗意


《雪下藏着什么》

我敢肯定雪下
藏着一畦油菜和麦籽

未及腐烂的稻茬也藏在雪下
一场盛大的荒凉
将在雪下完成最后的谢幕

而马兰的根茎
正准备着一场痛饮

蚁穴、鼠洞和蝼蛄之城——
一个冷藏的童话
也应在雪下保存完整

我甚至敢肯定
一双朝向村外的鞋印
还在雪下不停地拱动

所有的游子都是在一场雪前出走的
所以雪下一定还藏着
一条回家的路

随时准备着
返青


《在江南》

一个人在江南
半辈子波澜不惊
没有迹象表明
他已厌弃淡云朗月疏雨清风
多年来他摩玉自养
也研习草木心经
木叶落尽的季节他常怀痴想——
前世，他也是一株水杉
淡云朗月疏雨清风
轮番做了他的知己和爱人

一个人在江南安居半生
尚有不少蜂拥而来的日子
和潜伏其中的风暴
他喃喃自语：不要心猿意马
不要自毁内心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