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那时，天空辽阔得像从来没有鸟飞过
一个在暮色下的稻草人，辨识
从未进过的家门。像爷爷说的
农事赶场的时候，一切都生动了起来
他在燥热的太阳底下
嘴里念叨着一年的收成——
五亩多地，足足四千多斤

我看见沉甸甸的麦穗，继续做着
未完成的梦，继而成为舌头品尝的食物
这多像人的一生呀
一个个频频向大地认错的人

那个丰收的季节，人间有炽盛的光芒
我们确认，天空明亮亮的刀锋
一定可以切除，缠在腰间的贫困
而母亲洗衣做饭，在忙碌中
抵抗着，还未落地的人间风雪


炊烟的另一种用途


小时候，我们打捞鱼虾，水的波纹
掀动阳光。在池塘里打水漂
石头与水面间夹角呈20°，听它嚯嚯的声响
从小河一穿而过，那时的石头多硬呀
而流水多软啊

后来，我们试着与童年佯装划界
与青山绿水两不相欠
一想到此，就想到小镇上
每个人都度过了美妙的一生
乡间小道，那里常常走着一个农村妇女
她的目光背后，永远藏着
另一个世界

多年后，我模仿一只苍老的蚂蚁
在城市新生的裂纹里安身立命
除了搬弄虚词，也搬弄炊烟
它的长度，成为了能够治愈
乡愁的，一剂良药


旧时光


村庄散落如智齿，一匹矮风
已翻过村前渠堤。老屋更老了，院子里的青砖
已爬满青苔，斜阳的余晖在屋顶
烟囱上泛出金光。枝桠跌落的绿意
正草草收场，等待夜色彻底沉沦

麻雀端立于松枝之上，我与母亲在树下乘凉
世间清苦，她从不提及
只听她讲:你童年的喊声，仍停在屋檐上
而如今，我成了村庄之外
飘荡的陌生人

远处，有打扫猪圈的人
留给这个世界的笑声
我只能坐在遥远地方的暮色里
在一眼废弃的枯井前
替她说出来了，她没有说出的一切


乡下录


时光很慢，那被长久地搁置在陆地表面的
稻田，蛙声一片。有时邻里咚咚的敲门声
夹杂着一阵阵清澈的大嗓门
只有夜晚的耳朵，能听到这片土地上
我在五岁时的房间里，打碎的一只杯子
那时我看不见，杯中的水
隐藏着一条河流，甚至还收留着
母亲沉重的叹息
一声接着一声穿过房前屋后

那日黄昏，有惊慌的流浪猫在林间奔跑
在旷野中消隐。天空是一个金色的熔炉
明亮的光线铺满了大地，满足了一只蚂蚁
小小的心，我们被交换秘密
城市和匍匐的田野，虚掩着整个故乡
如今它从我记忆里走过
带走沉默的村庄
成为了自我取悦的鸟

夕阳下，都是镀金的神话
我又看到了母亲趿拉着凉鞋，穿过菜圃
她摘下围裙，一抹残阳映在她的脸上
我用手机小心拍下的图片
模糊的身影，一些还未凋落的花朵
支撑着我的童年，一如既往地
打碎碗碟

北方干旱，左右了一个家庭的全部情感
而北方的雨，在南方落下
你说:有雨的地方，才是故乡
我们默许，通往他乡的长途客车
拉响了长长的鸣笛


青春记


用时间绘制地图的人，比创造我的人
走失得更长久，更早的时候
我是山上的一块石头，与浩荡的春风相伴
那时看惯了人间的乌鸦，卑微的身影
娘说命贱，就要如石头一样硬
要锻尽杂质，去除柔软的一部分
要学会忍耐、孤独，哪怕悲观主义的精神
遥遥而无期

爱或者死，都是必须要面临的哲学问题
年纪未到，眼里再也装不下人世和苍茫了
祁连山我背不动，大草原也带不走
它们都有不被岁月赏识的怠慢
就像黄河奔流的水，是一种仪式
泥沙也是一种仪式
实际上，我的童年都在与自己过意不去
恰好相反，无论面对的
是多么锐利的尘世
母亲从未对什么人低过头

二十五年了，我愿意称之为永恒的东西
是草木寄托了理想中的沉默和命运
是母亲，她的和蔼容忍了生活
以劳累对付饥饿的门庭
走近时我感到悲伤，就像人生中第一次
把她看清。也许，从我出生那天
她就已经比水还要老了
但她怀抱着少年，坐拥十万里的夕阳
让命运合拢，成为此刻，巍然的顽石


日落


鸟群在笛声中飞起，黄昏降临
起飞的姿态，如同娇小的鱼逆流而上
请给它们一个坠落的奇迹
忽略声调背后的荒野，苍凉
我们闲聊，不说深浅与命中劫数
但相信低矮的土坯房里，有神来过
周围都是用旧的人间

我迎来日落，准备面对亲眼葬送的风景
说出盐粒般细碎的秘密。我的北方没有烈马，草原
土狗从来不嫌弃贫瘠的草屋
饶恕我此刻的倔强，必须保留很小一片土地
此后，我是一条沉入水塘的鱼
不为外物分心

一无所获的渔民，回望海上薄情的宿命
表情多于动作。磅礴的暮色再次来临
把我们傲慢的融为一体
夜色下，母亲收拢鬓角的最后一缕白发
做一个勤劳的妻子


我们都曾拥有诸神的抚慰


现在回到我们的体内
穿过山溪、白云，将日晷缓缓推动
然后在我喜欢的事物上降临
土豆、水、空气和蔚蓝
而猫是我视若一生的情人
因为她的温顺

隐晦的繁星在银河沐浴
照耀那些身披暮色的人归来
低垂的薄雾与鲜花，相似于一种忧伤
你穿越黎明的滞重与透明
我们并排走，和路边摆摊的老人
一起融进太阳初生的微光里

我说:母亲，你的巴掌上
不再有我的疼痛了
我们都曾拥有诸神的抚慰
隔开外面世界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