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倒影

画笔其实无法精确把握
窗口一根细枝最简单的机械运动
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
一弹指
我也无法将它固定入画布

虽然，它在狭窄的范围内
来回摇晃
让我迷茫的，不仅仅是正涌出的
绿，即便它
同样深不可测

树叶的呼吸微弱，可如果
没有这呼吸，
叶子的死亡就将来临
河水也是这样
最后会慢慢流尽，还有我们
在灰尘里变成虚像

他在思考时，就这样站在水边
像从最深处发出一声哀叹
浸没在水中
所有的水，陷入春季欢快的昏睡

2.遗忘简史

我们选择遗忘，因为都在寻找
稍纵即逝的多巴胺，或者
他们所言的——“幸福”
谁又能始终做到？
这个早晨，我又看见蝌蚪
黑暗水草里微微摆动

受煎熬的，是水，
我们都是水，普通的水
有时灯神从壶口升起，或者
从湖面、星球的表面浮起
像超脱者
其实没有丝毫差异

我们像卷积云，在加速的秩序中——
高铁漂浮，
洞穿隧道的骨腔，也划开
平原的肌理
极速旋进的利刃
有人用芭蕾的大跳来反复演示

有时候，你真需要
翻开一块古老的岩石
看非洲原住民
披上新剥下的剑齿虎毛皮
翻过氧气稀疏的高加索山脉
和闪着刃光的西伯利亚
跨过白令山谷
（那时，山脊还未被海水吞没）
他们这样迟缓地
向南方不断舒展的苔原地扩散
——
像一群逐渐微弱的省略号

那些亚洲象仍步履笨拙
走在返乡路上
我从新闻图片里看见它们
踩踏随风摇摆的枯叶
宽大的耳扇不断左右摆动
回应着远古的召唤
而丛林，在大火之后被狂风吹走
留下古老的原野
还有群岛高处的火山，再一次蓄积
在凌晨喷发的力量

3.平衡感

他们寻找的平衡感，在圆滚滚的松木上
几指宽的锈铁轨
画框苍白的边界线
纸上的空白处
或者，那些微信上的无趣表白里
为什么一定要说
无关紧要的话，去抵消生命中
日渐稀疏的钟摆？

上午，路边的樱花齐刷刷地绽开
覆盖彼此陌生的我们。
中午，我们会满心喜悦地
踩上斑马线，
在车流中保持相爱的距离

4.萨宾娜日记
午睡时，春天不断吹出肥皂泡
有时也稍微收敛
在湖面堆积色彩、条纹和泡沫剂
雨水无法彻底抹除它们

它们从哪儿来？
甚至不依赖路北高耸的杨树
仿佛一瞬间
在空虚中形成无数荷尔蒙
什么样的轻，让我们无法承受？

我们被惯性磨损着，
在应酬对答中，忽然会成为空白
或者从漂浮的肥皂泡中醒来
那些面孔是永远不可深知的轻
是的，多普通的世界


5.矿石

“帝国，不一定都有英明的皇帝”
但一定少不了
众人都能接受的解释，或者说
大量无从论证的圆。
人们早已习惯接受希望听到的理由
譬如，从地中海到约旦河
几千年来，养活过数十个城邦和国家
可现在，没有谁在意
它们在灼热的太阳下干涸

把目光从星球上收回
只环绕一小块浅绿色石头
桥头集，如同一块难以化解的谜团：
浅绿、黄绿、褐红的矿石
或隧道飞出的枯叶
也许，矿石最深刻的意义
在于被发现过程：无限的泥泞中
他忽然看到，一缕神秘的闪光

正如此刻的窗外，
月光，让整个大地变成
巨大无比的矿坑

6.还是这样不动声色

落叶是和谐呈现的形态吗？
我们的认识有误区，肯定
和季节无关。
天气呢？你该如何测准它
像每天看到的那些人
甚至，镜子里的那么多个自己
无数变量跳动
在几乎不可能中到达了此刻

一旦知晓雪花和闪电
将要到来，它们是否还像
预先设定的样子呈现
温柔或暴虐？
“你知道，
我再不愿提起人类整体的命运
就像汉娜，
对整个世界的爱与悲观”

初春的水杉在湿滑的小区地面
留下印记：
那些相隔遥远的水分子
依旧相互投影
它们之间——晃动不止的涟漪。
我们正等候大雪降临，
可天空还是这样，不动声色

7.氦气球

表妹让我可怜，也让我敬畏
像书本里
复活节岛巨大的石像，一动不动
观望着虚幻的潮水
即便毫无所见，也是一组
表情严肃的谜语

她可以听见不幸事件的耳语
崩塌，废墟，和寻求慰藉
她在烈日下疾走
在朋友圈喷发内心情绪的岩浆
暗红的岩浆四处流动
有时候，也会笑嘻嘻地说
反正都是要解脱的
总有一天
我们会看到天空闪着末日的光辉

她活得那么痛苦又那么轻松，如同
一大簇正在
不断上升的氦气球

8.苍茫

天空还是很明净
如蝉或毛毛虫的解脱。

树木在高墙边演绎，生命最复杂的
进化路线
“减少欲望，锤炼意志”
是的，无穷无尽的鸣叫
正从无穷无尽的未知中涌来

9.呼唤的河流

这是河流，承受浑浊的河流
也承受清澈
是我内心呼唤的河流
是小说家
在笔下不断虚构的
某处若隐若现的楔形坐标。

我曾一直生长在那里
后来消失在那里。
河流被淹没在新的河流深处
跟绝大部分先祖一样
或者荒原上的野草一样
战争里的废墟一样
几乎，
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10.如此相似

我听到虫子叫
如此相似，沿所有可能的角度
稀薄地展开
金箔纸在压力下不断延展
或者像我，每天铺开被子又叠上被子

总有些事悬而难决
让我们犹豫不定
那么突如其来的，还会有什么？
逐渐稀罕的渴望像一株香樟
不分冬夏
每片叶子都在微风中
沙沙作响，只要你能用心去听

11.短促

树叶轻缓地飞出树枝体内
这时间的变体
一只又一只在飞走
暮云演绎着更深沉的色泽
锁上门，我走向楼梯
犹如刚来时的样子

12.池塘里的茭白

黑暗中，仿佛一双强有力的手。
水波温柔，
春天揭开朦胧的面纱
当然，寒流在北方持续扩展
不分昼夜
世界真相其实隐在一段
茭白的枯茎里
它从残破的体内
努力抽出一截新鲜的绿

13.茫然的庄周

肥胖的虫子们，在丝里打坐
僧人就像那棵树，
面庞半枯半荣，
希望能从打坐中生出
应对一个不确定世界的智慧
像那只蝴蝶
终于能化身庄周，
然而，一个更加茫然的庄周

14.游乐场

昨夜的雨水就是如此
悄无声息地汇入不远处的河湾
为什么夏天是喧嚣的？
谁能回答我
春天为什么总在合适的日子里降临？
像一缕光刺破了重幕
在空旷的路上
留下短暂而耀眼的欢乐

路上没有几辆车，鸟雀保持安静
除了部分事物——比如说，天空瓦蓝
而云的边缘微蓝
仿佛不需要再等待什么
那些簌簌而下的
早已在它们体内完整地具备

15.木马游戏

我的孩子骑在高大的木马上
像一位蒙古勇士
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开始，一路西进
最后在多瑙河边，饮马

木马快速旋转，旋转
开始让我畏惧
它转得实在太快，像这个世界
一夜之间，
特洛伊的繁华就被血淋淋地肢解
整个夜晚
火光在每座宫殿、每条街巷深处
肆无忌惮地跳动

而此时，我们正浸泡在幸福的春天
蓝山湾的上空
像秋水的眼睛一样明亮

16.河面上

香炉与山峰，或许是一位山谷里的僧侣
或诗人恍惚中的强指
——对虚无不断追索的象征。然而，
谁还活在虚无里，
仅靠一缕上升的烟霞为生？
古老的河面，
每天，大家忙碌收网或投下新诱饵
为那些纸，或者能短暂地
留在另一些纸上
那闪动的，随时化成灰烬消失的纸
代表世界的软肋
它们，本身就是我们每天被迫
反复阅读的荒诞剧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真实的活着”
怎样才算真实？
K的立身处，荆棘环绕的城堡
和汹涌不息的河流
每天的河面，都包含被从河底卷出的
困惑。
可我，还要歌颂它
就像幼儿园小班里的孩子
面对水面上漂浮的斜阳，喊到：
“多好看的红绿灯”

傍晚的雾气在水面显身
它来自人群呼吸和马路上的灰尘
渺茫的轻
是啊，多么缓慢，仿佛渡船上
年迈的悉达多
正背负整个人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