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列传

月光者，空城人也。呈稠密状，从瓦缝
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
曾经漏雨的地方，也是月光的海关。
风递出一张树叶的请柬：
谁没有房屋，就制造废墟。谁孤独，
就在积满灰尘的窗台，唱一首歌。*

天亮之后，就此别过。熏黑的墙壁，
难道与月光无关？它还没学会
洗去烟火味的文身——
给传说镀银的时候，它也在
给自己洗白。书上说，曾有人
在涨潮的时候飞升到一枚铜镜中……

醉话说了两遍，就是酒神的复调。
月光，照在昨晚照过的地方，
成为时间的位移。完美的酒壶，
月光拒绝进入，它偏要深入
残缺的部分——这就是悖论。
月亮那么远，有人紧攥着奔月的票根。

*化用里尔克诗句。

春潮带雨

打伞的人搁浅在春雨中。如果
是一把自动伞，
他将在语言里伸出弹簧——
他需要把十字路口
竖起来——他的背上，
有被世界摁住的部分。

由于黄鹂上紧发条，不得已
顺应鸟鸣般的剧情，嵌入
一个打黑布伞的人。
他必须找到津渡，把伞倒置
——舟楫掌握在时间的手里。
涧边幽草，是荒芜的一群。

孔子在河边喟叹，赫拉克利特
则在对岸洗脚——
天空的边缘适合留白，迷途的人
说了同样的废话。一沓潮水，
数起过去；一阵风吹，
掀翻艄公的油纸伞。

中年书

一粒火，坐在柴中。一捆柴，
从山中砍来，衰朽成为
一种修行。而修行，由什么构成？
按这么说，中年之后，
火苗修复烟囱，
炊烟在空中走钢丝，治好恐高症。

走夜路的时候，你的胸膛
哔啵作响——很久之前，你曾
一口气饮下大海。
这么多的咸，你要咳出来——
在火炉边析出泪水。
对着明镜，看见白花花的盐粒。

隔壁，狮子在酣睡，女儿
在弹琴。预报里的雪还没有下，
斧子生了锈，斧柄上
长出一朵木耳。
“浮云擦了那么多遍湖面，
也还不清樵夫欠下的债。”

蟋蟀

秋风起，蟋蟀误入一场宫斗剧。
我在一本旧书中找到它，
那个笔名叫“促织”的，是不是
一直藏在分针细长的脚里，
给自己织一件隐身衣？“唧唧，
唧唧，这人世的欢腾还应继续。”

有人在我的耳边给遥远的地方
发一封电报：接电速回。
池塘把月亮复制下来，清风
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唧唧，
唧唧，如果粘贴在玻璃上，
它将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影子。”

夜晚多漫长。火车哐当一声驶过，
像陨石落进水面，从而收获
更多的光芒。这种经历不值得
被讲述，这种声音不属于
精致的笼子。“唧唧，唧唧，
草丛足矣，喉咙里有自我的索引。”

糖人
 
甜，成为一种记忆，诸如某种
失传的、失败的骗术。
爱吃糖的人吃了一口沙子，如果
他有搅拌机一般的胃，有
花岗岩一样的牙齿——
鸲鹆给他翻译：盐碱地！盐碱地！

他只好挣断自己的根须，远走
他乡，沿街叫卖苦丁茶。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中和自己。
月光在酿蜜之前，刚刚从一块
海水里泡大的礁石脱险——
血液连同茶汁，都在泡沫里沸腾。

在一幅糖画里，甜变成某种声音，
以及气味。糖人的笛子没有孔，
但曲子一定很婉转、动听。
后来，他走进这幅画，成为
人们谈论已久的话题：当他化掉后，
日子不再寡淡，传闻有一丝甜味。

松果搜集者
 
我的语言庭院，植有一株松柏。
它，枝繁叶茂，四季长绿。
我不是船，能渡过弧形枯河。也不是梯，
可以到摩天大厦，去找黑镜子。

我的语言庭院，住有一位隐士，
白苍苍的双鬓飘满怀旧章句——
在深信和质疑之间，
在已逝之物和将来之物之间。
 
谁都看见了处惊不变的树
及立场不稳的河。树，是站着的河。
松针收集在秋天的针线包里，
空谷里的松梢斑螟，不知道存在主义。

我不是松果体内的疼痛，我不是
河畔那一只飞离现实之泊的白鹭。
原野丰盈，果实饱满，
人世的幸福不过如此。

水路

河，湖，海，以及七岁时学会的游泳，
全都联系上了。这次走的是水路，
水路好，足不粘灰，官服鲜鲜亮亮，
速度也比较快——
昨天还在江陵，现在已抵达安庆。
“船家，在江中煮雨如何？”
“老爷，欠东南风。
镇江的醋，只剩一壶了。”
是啊，只剩一壶了，黄酒也一样。
落日也没有差别，从两岸的山头滚下，
径直沉入河底。“老爷，道光年间，
水路上的蛟龙跑了大半。
没走的都变成了江猪。”
众多的时光落荒而逃，像流水不归。
它苍白、脆弱，终会将胸腔的血吐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