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单中领悟深奥的存在
——读李南诗歌
1997年7月,应诗人杨如雪之邀,到河北石家庄市参加《女子文学》杂志社举办的一个文学笔会。笔会结束后,杨如雪又挽留我多住几天。接下来的时间,两个写诗的女人(其实我那时不怎么写诗,杨如雪却正痴迷狂热。)海阔天空地神聊,聊得最多的还是诗歌和诗人。当时,杨如雪向我提到了石家庄一个重要女诗人李南,并且还熟练地为我背诵了她那首名为《呼唤》的诗。看得出来,杨如雪对这首诗颇为赞赏,至今我还记得她背诵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20年后的今天,杨如雪已经为了自己的信仰隐居山林,不问诗坛诸事。而她当年提到的诗人李南,却与我在微博、微信上相互关注,相互阅读,交流反而多了起来。我想,如果时间真能改变什么,它一定是经过漫长的冲刷,最终将有缘人拉进了朋友圈。
当我想写写李南时,再次把20年前听过的那首《呼唤》找出来,重新读了一遍。虽然20年后我对诗歌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领悟,但这首诗仍然以它温暖、明亮的质地打动着我。
呼唤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诗很单纯,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一个孩子喊他的妈妈,几个女人下意识同时回头看他,个人经验与共同经验同时被唤起,真实、生动,有着极为鲜明的画面感。“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诗的最后一节无疑是诗人言说的重心,个人的情感体验完全升华为共同的情感经验,母爱被延展扩大,普照每一个幼小的生命。短短十一行,场景、人物、情感驾驭得心应手,语言洗练准确,语意在层层递进之中,完成了心灵的高峰体验。
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写作一首诗的过程,就是词语与心灵在相互寻找、相互辨认中,能够形成共振并激发高峰体验的过程。也可以说,写出一首好诗,就是一次高峰体验。而对于诗人李南,为她带来高峰体验的不仅仅是属世的生活,还有属灵的生活。
小
小的枝桠、萌发小的心愿
小的嘴唇、吐出小的诺言
小啊,让我在月光下
垂下肩膀。
天宇的飞翔中,恒星是小的
恒星的旋转中,人群是小的
人类的步伐下,有更小的
蝼蚁、芝麻、尘埃......
小啊!常常让我羞赧和悲戚
面对着大
我没了别的想法。
记得今年三月三,在本地举办的一次秋浦河诗人采风途中,我对诗人张执浩说,在有信仰的诗人当中,李南是把诗歌技艺与信念结合很好的诗人之一。因为我读过不少诗人在成为教徒之后,将诗歌写成了圣经(或佛经)的概念说教,毫无创造可言。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读经更获教益。况且如圣经中的《诗篇》与《雅歌》部分本身就是精美的诗章。诗歌作为一门语言艺术,尤为重要的就是原创性。世界观、思想资源可以从任何门类中获取,一首诗歌只有遵从诗歌本身的艺术规律,借助语言探索出属于自己的表达途径。作为一名基督徒,谦卑是其基本品格。诗人要表达人必须谦卑这个观点,便从不值一提的“小”处写。借助这些“小”,以大和小层层对比的手法,揭示一个事实,人再妄自尊大,与浩瀚无垠的宇宙相比,也只不过是微如蝼蚁尘埃。所以,“面对着大/我没了别的想法。”唯有谦卑敬畏。诗人的羞赧和悲戚,也应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骄横自大的忏悔。“神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雅各书4:6 )”。作为一个与神对话的诗人,李南选取“小”角度,说出“大”事理。
谈到这个话题,我想起在一个诗人群里,有位女诗人公然说,她很反感写上帝和真理的诗,不评不读。我没有去反驳她,因为她有反感的自由。我只是想说,她已经为自己的写作或阅读设置了障碍,筑起了樊笼。当一个诗人需要信仰,并非写诗的需要,而是生命的需要。当一个诗人拿起笔赞美上帝,探索真理,是他(她)的心在向整个宇宙全然敞开,是试图拔出坚硬的栅栏,寻找更多的光照。题材不是问题,信仰也不是问题,问题是看你怎么写,你写出来的是不是诗。世界上许多大诗人都是基督徒,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她)们的诗歌艺术造诣,反而因为向上帝敞开了自我,获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
李南的诗歌其实用不着过多解读,因为她的诗并不费解。相对于为了提高诗歌难度而设置阅读障碍的写作,我更欣赏李南这类直击心灵的明晰写作。但如果认为李南诗歌的明白晓畅是无难度写作,那就大错了!当生活的本来面目被智力和语言玩转为游戏魔方,诗歌语言一击而中的力量则被无形削弱。正如米沃什所说,“所有的现代诗都被内在的矛盾和诱惑撕裂了。”我认为李南的写作是在做着删繁就简的整合。她追求一首诗整体的和谐自处,简洁明快而又怡然自足。读李南的诗,使我想到波兰当代女诗人安娜·卡明斯卡。卡明斯卡主张让诗写得“像玻璃一样透明/一只迷途的蜜蜂迎头撞上”。这里所说的透明,已不仅仅是写作技艺的问题,而是对诗歌写作的重新认识。
夜宿三坡镇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乡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个世纪。
只有偶尔的火车声
朝着百里峡方向渐渐消失。
凌晨四点,公鸡开始打鸣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还是那么深啊
我的苍老梦见了我的年轻……
诗的主题就是睡眠,短短八句,没有过多渲染,没有旁逸斜出,作为点缀出现的深草、火车声、公鸡打鸣、星星,也只是衬托乡村夜间的安谧、淳朴。三坡镇是一个电信网络、移动通信全面覆盖,交通便利的现代化村镇,但却仍然保留着传统乡村的自然风貌。诗人夜宿这里,通过沉酣的睡眠,交代出这是一个令人舒心惬意、安卧不醒的宁静所在,即使在此做梦,也梦见了年轻蓬勃的自己。整首诗语言素朴明净,简短凝练,读后却意味深长。
另一方面,诗歌力求简洁隽永,也体现了作者对读者的充分尊重。在不影响诗歌质量的前提下,李南尽量把诗写得明白易懂,不去为难读者,以便让读者在熟悉的日常生活中认识现代诗,理解现代诗,一如她自己所说“写简单的诗/过顺从的日子。”大道至简,大巧不工,我想,这也许是李南在诗歌写作中有意坚持的一个方向吧。
其实,写简单的诗,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洞见做底蕴,才有举重若轻、化繁为简的能力。李南简单的诗歌里,包含着多维的精神向度。她的诗既感性又智性,既凝重又明快,既敏锐又豁达,既在场又游离……正是诗人心灵的丰富性,使她的诗简单而隽永,率性又深沉。
我有……
我有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个善意人
偶尔说谎时的迟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
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
我有穷人的面相
也有富人的作派。
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
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
我经过吊桥
小丑在城楼上表演。
死亡早已准瞄了我
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
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
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
谁也别想夺去。
这首诗从头至尾因贯穿思辨色彩而充满了张力,而人性的多面性和立体感的呈现,又为诗歌增添了现代美学意趣。一个人的诗歌魅力,或多或少映照出诗人的人格魅力,尤其像李南这样以诗作证、明心见性的诗人,她的许多诗句犹如给自己写下的座右铭。“这些年,我培植屈服的韧性/喂养心中的鹰。”“不要给我戴上桂冠,只有荆棘/才配得上我的歌声。”“不要亮出你的权柄/不要向我通报你的官职/令人厌倦的谈话/不如小桥流水有趣。”读这样的诗句,铮铮有声,一个诗人的个性形象凸立眼前,过目难忘。
“我试图说出更多:山河的美、宗教里的善/人心的距离和哀伤如何在体内滋生。”这是李南在一首《诗歌和我》中的诗句。在诗人眼里,真善美与假丑恶,生老病死与喜怒哀乐,都是道场,都是领悟。诗歌对于她,已不仅仅是抒发情感的出口,而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说:“词语缺失处,无物存在。”只有在诗歌中说出的一切,才是一个诗人真实的存在,才会找到通向自我的秘密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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