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2004年6月2日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2001年9月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2005年3月15日
《秋日会》
她低挽发髻,绿裙妖娆,有时从湖水中
直接穿行而过,抵达对岸,榛树丛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
竹子取代黄杨,但相逢的场面必须是日常的
小石凳早就坐了两人,一个是红旗砂轮厂的退休职工
姓陶,左颊留着刀疤。另一个的脸看不清
垂着,一动不动,落叶踢着他的红色塑料鞋。
你就挤在他们中间吧。我必须走过漫长的湖畔小径
才能到达。你先读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
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逛街时
画淡妆。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
2004年11月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
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
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楞,俨然落泊的哲学家
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
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
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
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
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
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
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
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
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
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
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
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2005年9月
《驳詹姆斯•赖特①有关轮回的偏见》
我们刚洗了澡,
坐在防波堤的长椅上。
一会儿谈谈哲学,
一会儿无聊地朝海里扔着葡萄。
我们学习哲学又栽下满山的葡萄树,
显然,
是为末日作了惊心动魄的准备
说实话我经常失眠。
这些年也有过摆脱欲望的种种努力。
现在却讲不清我是
这辆七十吨的载重卡车,还是
吊着它的的那根棉线
雨后,
被弃去的葡萄千变万化。
你在人群中麻木地催促我们
向前跨出一步。“你跨出体外,
就能开出一朵花”②。
你总不至认为轮回即是找替身吧,
东方的障眼法向来拒绝第二次观看。
我们刚在甜蜜的葡萄中洗了澡,
在这根棉线断掉之前。
世界仍在大口喘着气,
蚯蚓仍将是青色的。
心存孤胆的
海浪仍在一小步一小步涌着来舔瞧石。
我写给诸位的信被塞进新的信封
注①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 (1927-1980),美国诗人,曾深受中唐诗人王维的影响。②引自詹姆斯•赖特的《幸福》一诗。
2011年9月
《苹果》
今夜,大地的万有引力欢聚在
这一只孤单的苹果上。
它渺茫的味道
曾过度让位于我的修辞,我的牙齿。
它浑圆的体格曾让我心安。
此刻,它再次屈服于这个要将它剖开的人:
当盘子卷起桌面压上我的舌尖,
四壁也静静地持刀只等我说出
一个词。
是啊,“苹果”,
把它还给世界的那棵树已远行至天边
而苹果中自有惩罚。
它又酸又甜包含着对我们的敌意。
我对况味的贪婪
慢慢改变了我的写作。
牛顿之后,它将砸中谁?
多年来
我对词语的忠诚正消耗殆尽
而苹果仍将从明年的枝头涌出
为什么每晚吃掉一只还非一堆?
生活中的孤证形成百善。
我父亲临死前唯一想尝一尝的东西,
甚至他只想舔一舔
这皮上的红晕。
我知道这有多难,
鲜艳的事物一直在阻止我们玄思的卷入。
我的胃口是如此不同:
我爱吃那些完全干枯的食物。
当一个词干枯它背后神圣的通道会立刻显现:
那里,白花正炽
泥沙夹着哭声的建筑扑上我的脸
2012年6月
《堂口观燕》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选自《遂宁九章》,2016年4月作。2016年10月改。
《芦花》
我有一个朋友
他也有沉重肉身
却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
趴在泥泞中
只拍摄芦花
这么轻的东西
——选自《叶落满坡九章》,2017年2月作。2017年6月改
《古老的信封》
星光在干灰中呈锯齿状
而台灯被拧得接近消失
我对深夜写在废纸上又
旋即烧去的
那几句话入迷
有些声音终是难以入耳
夜间石榴悄悄爆裂
从未被树下屏息相拥的
两个人听见
堤坝上熬过了一个夏季的
芦苇枯去之声如白光衰减
接近干竭的河水磨着卵石
而我喜欢沿滩涂走得更远
在较为陡峭之处听听
最后一缕河水跌下时
那微微撕裂的声音
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
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
在余烬的唇上翕动的词语
正是让我陷于永默的帮凶
——选自《杂咏九章》2015年9月
《秋兴九章》之(五)
每时每刻。镜中那个我完好
无损。只是退得远远的——
人终须勘破假我之境
譬如夜半窗前听雨
总觉得万千雨滴中,有那一滴
在分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汹涌而去的人流中,有
那么一张脸在逆风回头
人终须埋掉这些
生动的假我。走得远远的
当灰烬重新成为玫瑰
还有几双眼睛认得?
秋风中,那么深刻的
隐身衣和隐形人……
2014年10月作,2016年11月改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夜,在郊外
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铺向四面八方——
——选自《颂九章》,2010年12月
《葵叶的别离》
露珠快速滑下葵叶
坠入地面的污秽中
我知道
她们在地层深处
将完成一次分离
明天凌晨将一身剔透再次登上葵叶
在对第二次的向往中
我们老去
但我们不知道第二只脚印能否
精确嵌入昨天的
永不知疲倦的鲁迅
在哪里
恺撒呢
摇篮前晃动的花
下一秒用于葬礼
那些空空的名字
比陨石更具耐心
我听见歌声涌出
天空中蓬松的鸟羽、机舱的残骸
混乱的
相互穿插的风和
我们永难捉摸的去向
----为什么?
葵叶在脚下滚动
我们活在物溢出它自身的
那部分中。词在奔向对应物的途中
——选自《杂咏九章》,2015年9月写,2016年9月改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选自《颂九章》,2009年9月
《泡沫简史》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
苦行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饲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选自《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2016年10月写。2017年6月改。
《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书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几个小钵,以前种过水仙花
有过璀璨片刻
但它们统统被清空了
我在书房不舍昼夜的写作
跟这种空
有什么样关系?
精研眼前事物和那
不可见的恒河水
总是貌似刁钻、晦涩——
难以作答
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
碧云天,有什么样关系?
多数时刻
我一无所系地抵案而眠
——选自《裂隙九章》,2016年1月写,2016年7月改
《岁聿其逝》
防波堤上一棵柳树
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
绕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过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冲破自己的躯壳
而湖上
白鹭很慢
在女孩与白鹭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护士正走下
红色出租车
一年将尽
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
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
2016年1月,选自《裂隙九章》
《南洞庭湿地》
所有地貌中我独爱湿地
它们把我变成一个
两个,或分身为许多个
寡淡的迷途者
在木制栈道上,踩着鹭鸶模糊的
喉咙走向湖泊深处
又看见自己仍在远处枯苇丛
同一个原点上
此生多少迷茫时刻
总以为再度不过了
附身于叛道离经的恶习
被淡淡树影蔽着,永不为外人所知
只在月明星稀的蛮荒之中
才放胆为自己一辩
徒有哀鹭之鸣
以为呼朋引类
徒觉头颅过重
最终仍需轻轻放平
听见第二个我在焦灼呼唤
我站在原地不动
等着汹涌而旋的水光把我抛到
南洞庭茫茫湿地的外边
——选自《入洞庭九章》,2016年10月14日。
《再均衡》
在众多思想中我偏爱荒郊之色。
在所有技法中,我需要一把
镂虚空的小刀——
被深冬剥光的树木,
行走在亡者之间。
草叶、轻霜上有鞭痕。
世界充溢着纯粹的他者的寂静。
我越来越有耐心面对
年轻时感到恐惧的事情。
凝视湖水:一个冷而硬的概念。
在不知何来的重力、不知何往的
浮力之间,我静卧如断线后再获均衡的氢气球。
——选自《居巢九章》,2018年1月
《观音山》
乌桕树叶。青桐叶。苦楝树叶
黄栌叶
土合欢树叶。榉树叶
小雨笨钟树叶
蚂蚱的视力近于零树叶
老寺的红柱剥漆了树叶
一因多果或一果多因树叶
登阶五百级我体内
分泌的多巴胺抵抗了虚无树叶
栎树叶。槲树叶。猫尾木叶
榛树叶
黄脉刺桐叶。槐树叶
心死了肢体仍
在广场跳舞树叶
跪在本时代的污水中树叶
受辱不失为一件奇特的礼物树叶
寻求一致性丝毫也不能减少绝望树叶
我树叶——
——选自《遂宁九章》,2016年4月写,2016年10月改
《终归平面之诗》
晨雾中耸伏的群峰终将被
瓦解为一首平面之诗
枝头翻滚的鸟儿终将飞入
白纸上已画成的鸟之体内
永息于沉静的墨水
六和塔终将被磨平
涌出的血将被止住
不断破土的巨树终将被
一片片落叶终结于地面
荡妇将躺上手术台
街头乱窜的摩托车和刺透
耳膜的消防车将散入流沙
平面终为忧患
我们将再听不到时间扑哧
扑哧埋葬我们的声音
誓言已经讲完
无声将成永恒
只有哀伤的平面一望无际
像我这样破釜沉舟想把语言
立起来的人将比任何人
更快消失在一张纸上
只有语言能在它与我们的微妙
缝隙中,撕掉我们脸上的绷带
平面大为忧患
但平面仍会持续
——选自《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2016年10月,2017年6月改。
《蝴蝶的世界》
我们会突然地失去
所有的语调
所有的方法
面对朝我们快速移来的事物哑口无言
面对在岩石上,像是死了
一会儿又
翩翩而去的蝴蝶哑口无言
蝴蝶千变万化
而我必须一动不动
我知道,只有我对她的想象
才是她的监狱
她终会漏下一点点光亮
傍晚,蝴蝶覆盖我
但蝴蝶能教会
我们如何适应一座
一个字也没有
一种方法也没有
却终生如泣如诉的新世界吗?
——2016年11月,选自《横琴岛九章》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去
剥离出它体内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小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选自《不可说九章》,2016年3月写,2016年7月改
简介
陈先发,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
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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