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哀思一种（其一）

你从雪里来，走向更远的雪，
天地弥合，巨大的安静把你吞没。
我在灰色的沉重里摊开臂膀，
像雪人。没有人听到它的呐喊。

或者你从沉默来，走向更深的沉默。
我无法打开你，就像无法惊动
油画里一只发呆的猫头鹰，
我是鸟的猎人眼中的惊弓之鸟。

飞羽。没有任何事物比这更昭示未来，
当我孑然一身，对付如此大的空旷。

空旷。多年前当它如大雪般降落，
你比任何时刻都更轻易地进入我。 


2.哀思一种（其二）

你从雨里来，又走向更冷的雨。
群鸦来不及告别，远方就此沉默。
一片枫叶在遥远的金色山坡
颤抖，多么无情的起伏啊！

或者你从南山来，又走向更深的南。
黑色渐渐抹去了飞鸟，风合上匣子。
今夜南方会沉睡，今夜我将一路向北
北方——北方的平原悄悄长满坟。

坟。你把雨埋进土里，并以此终结秋天。
秋天。山后的井水再也不会如此的丰盈。

亲爱的，请不要说，火车抵达下一站时
太阳就会从东方跳出来。如今你看
列车静静地穿过深夜村庄，微微灯火里
一家人新婚，一家人上吊。 


3.戏笔：广场

太阳下，所有的事物都失去纵深感。
包括静穆的圆形广场，人们蜂拥至此。
八万只脚的广场呵，安静得像张照片。
人们紧闭双唇，立定，神色肃穆。

在一片温暖的，祥和的，伟大的金光中
人们听到了，刀锋切断阳光的声音。

有人转了转脖子，有人抖了抖脸，
有人用沾满粘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太阳被推到中天，人们齐刷刷地后转，
离开。从一个街区滑向另一个街区。 


4.戏笔：面试

雪白的房间往往含着雪白的凉意，
不经心打翻只蝴蝶，飞进所有的眼睛。
黑白之下是一具具花花绿绿的肉体。

滴答的时间自下而上，由内而外
慢慢摊开。紧绷的人持续张开自己，
词语在空中打转、缠绕，终又回到躯体。

面试者对着设想的镜子调试自身透明度。
无数的眼力乱撞。声音跌倒在时间之前，
沉默排山倒海而来，不及预料的虚无

就像某个闪亮的夏日午后偶然地发现，
偷贴违法广告者竟是眉目苍白的老头儿。
一场场先锋戏剧，面试者卖力表演，直至
观众张开嘴巴画上圆圆的O，噢，奇异的小舌！

本该进入剧作的高潮，有人却成为一个他者。 


5.失伞

又出走于青色，似乎有雨，似乎没有。
匍匐的大地开始流动，泡沫般的故事
依次收缩，缀在邮差深绿的衣。

远方就这样收官，随着一把伞的离开
陷入无休止的被动。前方的隐秘
被抛诸雨水，白色浪花一跃而起——

又悄悄归位。偶然不被期待，必然
不被等候。雨伞总会在下一位守雨人
之上，抒写另一片青色的故事。只不过

粘连的水会顺时拜访屋檐，垂下
长长的时间线。无数的往事（陌生或不陌生）
被悉数串起，牵引至黑色的樟树林。

终有一次，夜色会迟一天到来，
嗒嗒的奏雨声将撑破雨伞的纹路秘密，
故事溺亡，袒露的躯体承受，一万点伤害。 


6.探亲

我们彼此坐着或站着，对着那些平整的麦田。
嘘寒问暖穿过烟雾，抵达耳朵，也抵达桌角
被抽空的烟盒。空空的酒杯无声静置，
悄悄收拢我们的谈话，并以虚空回应着。

沉默时我们剥开一颗糖果，或抓一把瓜子，
“咔嚓”“咔嚓”，我们的牙齿剪刀一样
将飘在空中的时间拦腰截断。哦，亲情
竟也呈现出草木一样的季节性。

有时我们也会脚尖抿地，花纹地板回旋再回旋，
喧闹陷入寂静的黑洞：在一个不具名的故事里
红衣小女孩儿正用她的手指拨弄着衣角，
那针织的情感里真的有数不尽的春秋啊！

我们也可以突然热情，起身拥抱，像企鹅；或着
突然冷却，像雪。回忆扭个小结，故事环绕成小孔。
一年以来的生活被悉数筛选、打磨和包装，
并以最漫不经心的速度发射出去——

空中传来遥远的掌声。

除了掌声和套路，也并非所有的事物都回旋，
比如庭院阳光下逐渐干枯的白菜和石榴树，
比如空空荡荡的纸箱、床板和三间泛黄的老屋。
噢，那只寂寞的田园犬……

有一天，我会为我血脉相融的亲情而偷偷哭泣。 


7.一位母亲的出走

是一场雨带来痛苦的果实，
落地沉闷，天色坠入了松林。
即便不想，多年前她还是那样
起身离开炉火，消隐于青色。
贫穷的日常被埋进几声犬吠，
黑夜隐隐澎湃，揉进她的胸口。

她是一种美而生活是一道疤，
弓形的痕，有人为她一针针缝上，
善良难以逃避却带来恶的种子。
对她而言春天的孕育不再是
新的希望，而是不断下垂的柳枝。
她的痛苦大过那团洁白的婴儿。

虚空的啼哭像枚尖细尖细的针，
没日没夜地刺进她的手。对着镜子
她难以折叠不断潮升的欲望。
夜晚推门而入——她不知如何
抚平眼前蓬松的床单，或盘坐于窗
过一种简单、透明，如杯子的生活。

沉静的美是摊不甘堕落的原力，
她看够了门外的那双鞋，粘连着
干结的泥巴和难以撬开的沉默。
“放下是罪恶也是唯一的美德”
她重复着，颤抖的布娃娃一样。
庭院梧桐交错，降下神秘的符文。

像白色水鸟，她从日常抹去自己，
留下许多的事物突然未曾发生，
床单依旧蓬松，婴儿仍那么洁白。
“一个人消失在夜晚，就有一人
闪现于远方，一扇窗打开”
这些年来她以安慰对付着虚空。

又是一场雨，带来痛苦的果实，
落地沉闷，天色坠入了松林。
即便不想，多年后她还是那样
对着镜子折叠不断潮升的欲望。
一场场沉沦中她看到有些树
长高，有些云爆炸，有些人离开屋子。

也许吧，她猜，那团洁白的婴儿
如今已是个忧郁的少年了。 


8.台球记

(一)
长一脚，短一脚
我们走在丰富的夜

灯光不阴晦也不柔和
在黑暗中制造精神的幻象

地摊，行人，汽车和广告牌
一切都像比喻。而我们

只是走着，沉默得像牛
深一脚，浅一脚

我们走在时间的缝隙里
言语偶尔提醒我们，就要到了

(二)
球的撞击声很刺耳
像锋刃划破浓浓的夜

香烟的云雾很重，以至于
它总能氤氲在我们的胸口

穿过烟雾缭绕的，虚幻的时空
我们互相看到年轻的自己

他们是活泼而明确的——
黑球入袋，母球尽量飘逸

夸张的飘逸。喜欢修饰的人生
此刻竟也让人心生羡慕

(三)
我看到三号球，鲜红的
三号球正在穿越鲜绿的台布

像愈滚愈大的寂静
像愈滚愈大的执念——

它卡在不能活动的仓口
它会在此处，终结一生

我试图摆脱昨晚的梦境:
歇斯底里地，仍是不能记下

一个简单的电话号码
你赢了吗？哦

我赢了，当我突然看到
球桌上仅剩的一摊绿色

(四)
如果生活由15个彩色部分组成
那么，此时我们正在回避的

是第八个(黑色的)
面对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正替代我们的交谈
不远处，老虎机开始吃力地轮转

高杆，低杆，救球和任意球
生活的一切偶然，不过是

一切我们不能理解的精确结果
不像母球，还会停到恰当之处

(五)
也许我们会突然厌倦
像长途奔波的球抑制不住

停靠的欲望。虽然
对球而言这不是明智的抉择

有人推开了半扇窗
我看到烟雾像灵魂一样

飘了出去。郁积的日子
正是像这样逃离我们的吧

老虎机正在噼里啪啦地呕吐
——它对贪婪的手过敏

(六)
临行的月亮已到中天(即望)
黄又黄的，像历史的胎记

晚风怔住了，一如我们
傻傻地站在树下。

失落的封丘，秋风萧瑟
呵——，日落大道的悠悠者

回去的路有十分钟，三个街区
这是我们不能承受的距离

风紧了，要下雨了吗？
要了吧，要了 


野草文学奖+湖北+武汉大学+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