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姿势

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行走的姿势很有范儿
不紧不慢的方步
双手拢在背后
口哨声携一阵风悠扬
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走来了
还有谁能吹出这种味道的口哨哩
那时候，父亲是公社瓷厂的头儿
他指挥着一件件瓷器走下流水线走进烧制窑
最后走进父老乡亲的灶屋
盛每天喂不饱肚子的稀饭和红薯
被大人小孩舔得闪闪发亮
父亲的作品，这些简单、冷硬甚至粗糙的瓷碗
像刀一样刻进了乡村岁月
由此有了生命的温度和泥土的馨香

父亲这种经典的走路姿势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的口哨抒情跳跃
伴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
终于有一天父亲成为半路出家的农民
他扛着犁牵着牛的背影
被夕阳渲染得有点沉重
有时弯腰轻抚一株稻穗
好收成永远是梦中的风景
炉火上咕咕冒热气的一锅稀饭
正睁着贫血的眼
而最令我揪心的是他的口哨声
不知何时已缄默
走路也失去了生动的色彩

时光的隧道赶不上父亲衰老的节奏
拎不动锄头的父亲开始牵挂远方的儿子
他独自一人来到我客居的城市
站在立交桥下迷失了儿子的方向
拐杖撑不住身躯的摇摇欲坠
头上一寸干枯的野草在寒风中灰白
我奔上前扶住父亲
丢掉拐杖吧，父亲
从此，我就是你走路的姿势
而你喂养我童年的口哨声
将在我梦中永远悠扬生动......
                      
老屋

老屋其实并不老
最先的老屋是祖父留下来的
我要说的老屋
是父亲上世纪80年代
在老屋场上翻盖的新房

父亲下决心盖房
都是因为我任性的青春和爱情
那时我和邻村的小芳好上了
小芳说我愿意跟你但要睡新房
我的忧虑令父亲坐卧不安
有一天父亲推倒了老屋的老屋
他四处借贷启动了一辈子的心血
他踩泥做砖
他伐木做椽
汗水在烈日下燃烧
一栋红砖瓦房加速度生长
父亲欣慰地笑了
而我也好像看到了小芳随风飘扬的红盖头
结局总是出乎意料
后来小芳还是远嫁他乡
后来老屋离我也越来越远

老屋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情节变得诡异和悲惨
祖母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
摔倒在在老屋门前的台阶下
她的小脚再也没能站起来
另一个秋日的黄昏
四弟和他媳妇及其尖挺的大肚子
因为一次口角之争
进行了一场完美的喝农药比赛
比赛的结果像一把尖刀刺进了父亲的心脏
血染的夕阳颤抖着久久不肯落下西山
从此以后父亲冰冷的心再也没有解冻
一直到2007年那场大雪的深夜
父亲决然闭上了眼晴
从此以后老屋就这样空着
固执地坚挺着岁月的孤苦
与父亲落满灰尘的遗像相依取暖

老屋其实不老
老屋其实比父亲年轻
老屋和父亲其实都是未老先衰
逃离老屋多年的我很想把父亲接离老屋
父亲坚守老屋寸步不离
我知道老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
都有父亲的体温和生命的味道
父亲呵
您的儿子已在远方做父亲很多年
您的孙子已大学毕业
您的玄孙也正在积极酝酿中
父亲呵
我不信风水我不怪恨老屋
我知道老屋在您心中的份量
我每年都会领着儿媳和孙子回归老屋看您
并用心为您擦去眼角的灰尘......

                          
      渴望爱情

父亲的爱情是一种传说
跟一切美好无缘
愁苦、忧郁、迷惘、无奈、麻木......
也许还有自责和怀念
——这是滞留他心中唯一的柔软

继母高大的背影
像负重的耕牛跋涉在田地间
她的狐臭和汗水和家肥的混合滋味
使众多农作物葳蕤闪亮
却驱不散我童年的梦魇
一个寡妇，一个断弦
父亲和她的结合仅仅是一种形式
绝对与爱情无关
一直记得一天傍晩，继母又生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我说：
“她生了，两个”
“唉——”父亲很平静，却又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压得我幼小的心有点沉重

祖母矮小的身躯在老屋前飘忽成童谣
三弟四弟五弟还有我的童年
在她背上摇荡生长
但她对媳妇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的恨
成为了全家的灾难和宿命
父亲的爱情在婆媳关系的缝隙中苟且挣扎
也使我的童年在冰冷和恐惧中发抖

母亲的身影站在一张全家福的后排
高挑挺拔，释放着青春的饱满
——这是我对她的全部印记
究竟有多大的委屈
才使她成为那个时代悲情故事的主角
她的非正常与世界绝别的方式
使嗷嗷待哺的我成了断奶的风筝
使父亲甜蜜的爱情瞬间夭折
上一辈的恩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对我们缄口不言
时间在2007年底定格
那一年的雪很大
那一年的冰很硬
那一年的天地白茫茫空灵透切
父亲忍辱负重走完了他66年的人生
他未老先衰的生命和虚空的爱情
就这样随风飘散化为尘埃
只有我知道
他至死憋着一口气
这口气是对祖母的无奈
是对继母的愧疚
更是对母亲深入骨髓的思念
也许与母亲在另一世界的团聚
父亲的爱情终将得以重生？
但愿......
                               
父亲的拖拉机

父亲把Z字形摇柄插入拖拉机车头的圆孔
双臂用力旋动
“突突突”
一阵粗砺的柴油机引擎声骤然爆发
父亲跳上车，握紧方向盘
宛如一位出征的将军
一辆拖拉机在乡间土路上颠簸起漫天烟尘
这幅生动的画面
成为我童年百看不厌的风景

其实拖拉机是农用机械
那时候，父亲的拖拉机
却成了全公社的交通运输工具
印象中，父亲运得最多的是煤
当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
煤是乡亲们寒冬腊月或过年的奢侈品
但多数家庭一年还是要装运一次
“谭师傅，今天该我了吧”
当乡亲们排队候场的时候
父亲成了公社炙手可热的人物

每天傍晚，我们兄弟几个
都会站在家后的土坡上眺望
看到父亲的身影在暮霭中闪现
心中就会涌起一阵温暖
父亲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或者葵花籽
甚至几个熟鸡蛋
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柴油味儿
这种快乐的滋味无疑是我们童年的节日

父亲的拖拉机不单运煤也载人
每当大队支书或公社书记去县城开会
父亲的拖拉机就成了他们的座驾
我曾有幸跟随享受书记待遇去县城兜风
那种硌屁股的简易硬木板座
坑洼不平一蹦老高生怕弹出车窗外的感觉
即新奇刺激又触目惊心

其实父亲的一生多像这负重前行的拖拉机
朴实但不卑微，隐忍但又坚韧不拔
哪怕环境再艰苦
也能活出不一样的自己

发怒的样子

父亲的表情经常波澜不惊
很少有开怀舒心的时候
也极少有生气发怒的时候
偶尔两次发怒的样子特别认真可爱

第一次，大概是我三岁时
因为饿，溜进邻居家的灶屋
掀开锅盖抓了一把冷饭塞进嘴里
邻居说：“你家二毛垞，八辈子没吃饱饭
在我家锅里偷饭吃哩”
父亲冲过来，山鸣海啸一个耳刮子
来不及吞咽的米饭伴着鼻血喷了一身
这种恐惧的印记一直在我大脑沟回鲜活跳跃
我至今还感到脸上深深地刺痛

第二次的主人公是哥哥
那时小姑还未出嫁
哥哥不知何事发飙
拿着扁担追着小姑打
父亲气得抓狂，说：
“你打小姑就是打我”
也操起棍棒上窜下跳撵着哥哥打
哥哥比我幸运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自然没有成功

剖析——
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到人家锅里偷饭吃
伤了父亲的脸面，该打!
连小姑都敢打，接下来就可打父母
这是极大的不孝，讨打！

打是疼，骂是爱
父亲生气打人有原则
其实，我喜欢父亲发怒的样子
自然、真实、纯粹，现在觉得还有点可爱
有谁敢保证
父亲在人前人后的从容舒缓
不是强装笑颜？

父亲，我知道你望子成龙的苦心
作为你的儿子
我享用你的慈爱过多了
真想再被你狠狠抡一个耳刮子
在你熊熊燃烧的怒火中咀嚼作人的道理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唉，有父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