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嘱
 
红豆走肝，绿豆走肾，莲子性寒微苦
走心。此三种煲汤，虑渣，一天一碗
切记少盐多醋，少食多餐
饭后右位侧卧，让血回流养肝
牛奶喝脱脂的，鸡蛋只吃蛋清
多吃大枣黑豆枸杞，早睡晚起
弈棋写诗赌钱，最耗心神
酒色皆含美意，是蜜罐，更是咸菜缸，盐坛子……
 
当医生耐心地嘱咐我这些时
我突然对平时一些漠然的事物，心生爱恨：
我爱美食，恨食欲；爱生活，恨自己
爱她，恨性
而我对这些的爱，恨，都不及对那些医嘱
更深
 
★闪电
 
小时候一下大雨，我就躲在窗户后边
看闪电。天空每被撕开一道口子
我就在心里念叨：“开裆了，开裆了！”
两腿也夹得更紧，生怕也像天空那样
被撕开乌黑的裤子，在万物面前
丢丑。甚至
在大雨停歇之后，我
都迟迟不敢出屋。我怕我身体里
也有一道闪电
猛然窜出来，把世间的裤裆撕开
摧毁它的性器，让天下荒芜
 
从那时我突然懂得
管住闪电，比下雨重要
 
★路过沧州
 
离沧州越近，他感觉时光笼罩的记忆
越发清晰，公路两旁的大沟深得怕人，但没有水
庄稼低矮干燥，匍匐着挣扎
 
一想起八岁那年，差一点
做了沧州一个远亲的继子
就一阵胸塞，小腹也更鼓胀难忍
从德州以南就憋着的一大泡尿
顺着沟沿哗哗而下，竟没流到沟底——
 
他想，沟坡上那几棵刚移栽过来的豌豆 
或许会得到点滋润，而活着等到 
一场绵雨
 
★雷
 
总晚那么几秒，我说的是比闪电
也足够了，足够捂住耳朵；足够掏出肝胆
 
远的沉闷敦厚，近的突兀惊人
不远不近的，往往才裹挟着一场大雨
最怕往房顶砸的，直掏人的良心
好在是，再大的雷也很快消失
即使七八月的连环雷，也不过一袋烟的时辰——
越是声势庞大的事物，越短暂。因为
上帝不会把所有的积蓄
只让它一个来挥霍
 
★挖野姜
 
第一次跟娘去河滩挖野姜 
是我七八岁那年秋后 
看到野姜还枝青叶绿，花开似金 
我一时愣怔，犹豫，不忍下手 
娘说，野姜属热，气血败了再挖，易烂，放不住 
娘还说，就像女人生养，得趁年轻 
娘嘱咐我要挖大留小，不要挖得太干净： 
“秋后留一颗，明年长一坨” 
 
如果真把所有的野姜刨干净了 
如果娘不是趁年轻生下我，那么 
河滩和娘，这辈子必受荒芜的折磨 
我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有些悲哀和恐惧 
像面对一堆发烫的灰烬，娘眼神迷离 
握镢头的双手已搓出火星—— 
她要拼足力气，把我重新从地里 
挖出来
 
★柿子
 
初冬，在回故乡的途中
我看见
路旁山坡的柿子树稍上
总有几个被遗忘或遗弃的柿子
在冷风中摇晃
这多像我的父亲，历经无数忍耐和惊怵
才熟成这般模样
好在他死后，还有我尽力操持的一场还算体面的乡间葬礼
而这些柿子呢，却落得鸟儿啄食，满身窟窿
夏天那么大的风雨，它们都曾不屑一顾
现在，一阵小北风，就把它们狠狠地
摔在地上，像一摊摊油彩
把山坡涂抹的更加荒芜
此时，我多想风把一个个柿子
都摔在我灰暗的脸上
让我也有些光亮，体面地回村
 
★豆芽
 
佝偻着卑微的头颅，举一盏青灯 
把浸润自己的一座湖水照亮 
火焰和泪水同时抵达内心 
这泅渡此生的双手，不可或缺 
又像渴望嫁娶的小脚女人 
在浅水啄食词语，用一张小巧微绿的嘴巴 
在深水淘洗句法，用根须和金黄的腰身 
在黎明前把一首好诗捞上湖岸 
让站在屋顶上的炊烟，默默诵读 
这多像我的大姐，说命里是金盆洗手，铜盆濯足 
可活着活着，就活成被生活过度腌制的女人 
甚至临死，还在灶间午炊，煮豆芽 
右手持铲，左手攥一大把盐 
一头磕在黑糊糊的灶台上 
没来得及撒出
 
★我的爱
 
把一块冰揣在怀里 
把残缺的手指藏在兜里 
把仅有的一枚金币，钉在梦的衣襟上，做纽扣 
把一块糖吐到窗台上，看看 
能有多少蚂蚁，因沉溺这巨大的甜蜜 
而粘住腿脚和嘴巴，慢慢死去 
 
其实我的爱，只是河底一块
不大不小的石头，不高过船底
也不被流水冲去
 
★天近黑
 
斑驳的树荫似有若无
我低头，细看，不觉一惊：
地上竟有那么多蚂蚁，还在忙碌
有的嘴里咬住比自己体重大100多倍的食物，艰难拖行
有的还两手空空，茫然四顾
更多的好像不知道天近黑
或者从心里就根本不怕黑天
依然一副要翻山越岭的样子
 
天黑前蚂蚁是否都能回到家中？
这点悲悯之心，让我又多看了一会
直到再也看不清它们的身影
我才踟蹰着回家，并蹑脚而行——
假如有的蚂蚁同我一样
天黑后还在奔波，操持着生活
我不想让它们在我脚下，死于非命
更不想让它们
活着卑微，死无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