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里,观众席的灯光暗下,舞台上的陈设分外引人注目:朴素的书架,上面摆了书刊杂志和两个黄颜色的安全帽;地板上散落着木头板凳,一个三角桌上摆着相框,里面贴着不同字体的“新工人”;一旁的立面上贴满了各行各业一线工人的特写照片,同时还斜倚着一把吉他,旁边不远处立着的,却是一把锯;地上,有一部落满灰尘,样式很久违的收音机,另一侧的矮橱柜上还有一部同样怀旧的电视机……
这就是2015年5月23日夜晚的天津大剧院小剧场,这就是“我的诗篇——草根诗会”的现场。继在北京皮村举办工人诗歌朗诵会后,天津大剧院邀请参与《我的诗篇》朗诵的诗人们赴津,走上舞台向大众朗诵自己的诗歌。诗会的主角,不是耀眼的明星,不是著名的作家、学者,他们,来自我们身边,来自一个庞大,却又沉默的群体,他们,被称为“草根诗人”。
这场天津大剧院的草根诗人朗诵会几度经历了波折,原本定于4月底的朗诵会因为票房情况不佳,延期到5月底。然而在演出前两天,天津大剧院公开票房数据——两场演出一共售出40张票,第一场30张,第二场10张。这个悲情的数字几度被媒体作为标题,突显沉默的诗篇遭遇的沉默。
“并没有对票房有太多奢望”,天津大剧院院长钱程说,他是这场活动的幕后策划人之一,“但是这样的情况也很让人伤心,不止是大众忽视诗歌,也许还忽略了工人阶级的群体。现在大家都想着挣钱,很多人生活条件好了,就遗忘了过去,想与这个阶级划清界限。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曾经当过工人。”
但这并没有成为阻挡草根诗人们在天津的相聚。5月23日下午,诗人们从全国各地如约抵达天津,在大剧院小剧场,草根诗会进行彩排。
彩排期间演出导演吴飞跃在现场调度
令人宽慰的是,5月23日,第一场演出前1小时,观众席上陆续坐满了观众。除了一些在天津高校就读的热爱文学的学生前来聆听,观众席里也有从济南赶来的观众。“买票过来看,想听听这些工人的声音。”
“今天,我们让天津大剧院变成世界的边缘,诗歌、工人和纪录片,我们把三种伟大的边缘搅拌在一起。”诗人秦晓宇正在开场白,他是《我的诗篇》总策划之一,“我们想看看,这三样边缘,究竟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奇观,产生什么样的能量。”
工人诗人带来自己的朗诵,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工种:流水线上、国企工厂、制衣车间、煤矿巷道、羽绒服厂……但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他们要诵出自己的诗篇。
搬动是必须的
工装下的面孔,是相似的
矿石去和矿石说话,而我们不必说话
——《炼钢炼钢》 田力
田力 辽宁鞍山人,生于1962年,1982年进入鞍钢第二炼钢厂工作,工龄33年,诗龄33年。2015年劳动节,央视《新闻联播》播出了他的故事。
“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鞍钢工人。在我们心里,工厂和我们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父亲退休之后,几乎每天就会到山上待上半天,往工厂的方向看。虽然退休了,但他心里知道,我儿子还在那里,也是一种寄托。”
“在鞍山,五一路、劳动路或者每一条小路口,总会有人抬起头,向鞍钢高炉的方向望。”
诗人绳子在朗诵
以契约的形式我们不再分开
收拾灰蓝色系的工装
轻轻抚触兄弟
来路去径都已被车刀旋切
我们互相伤害戏谑 我们融为一体
——《阶级兄弟》 绳子
绳子,本名许正先,1968年生于苏北的乡村。18岁进入徐州一家国营酒厂,装卸工、制曲工、发酵工、蒸馏工。2005年与友人创办“工人诗歌联盟”论坛。
“父亲从工厂退下来,我就顶上去。在工业化生产之前,我们每天对着数十上百个表盘,手动调节。精神绷得很紧,稍有偏差醇度就会出错。”
“女儿现在徐州读大学,念建筑。”
诗人老井在朗诵
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仔细听 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捡起一块矸石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地心的蛙鸣》老井
老井 本名张克良,江苏宿迁人,1968年生于安徽淮南,1989年到淮南新庄矿煤矿当井下工人。现在潘北供电队做井下机电检修工。
“年轻的时候,每一次下井都心惊胆战,在地心深处600米深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上来。每次看到阳光,都如释重负。”他摊开手,手指上有一道深黑色的疤痕,“我们管它叫‘煤疤’,这是煤矿工人的记号,受了伤,再硬的汉子能忍痛消毒也洗不干净煤渣。”
“煤矿企业和其他工厂不一样。煤矿工人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诗人白庆国在朗诵
诗人魏国松正在朗诵
诗人唐以洪在朗诵
从北京退到深圳,从东莞
退到杭州,从常熟退到宁波
从温州退到成都,退到泥土、草木
五谷的香气里,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从工地里退出来
从机器里退出来,从那滴泪水里
退出来,从四十岁退到三十岁
二十岁、十岁……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面朝未来
退到母亲的身体——那里
没有荣辱,没有贫穷贵贱之分
城乡之别。没有泪水,相遇的
都是亲人
——《退着回到故乡》唐以洪
唐以洪 四川仪陇人,生于1970年,高中没毕业出来打工,先后在沈阳工地、广州鞋厂打工辗转于深圳、东莞、佛山等地。2010年被评为“中国十大农民工诗人”。
“这些地方,我都去过,这首诗来源于不能安定的生活。工厂规定双职工夫妻不能在同一个厂区上班,我就到处走,孩子在老家由我父母带。每年过年,和家人团聚8天,不算路上的两天。在工厂的时候,经常会看到随打工的父母来外地上学的孩子,他们放学后在工厂门口站好,等着接父母下班,一起走回出租屋。”
诗人邬霞在朗诵
吊带裙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吊带裙》邬霞
邬霞 四川内江人 生于1983年,14岁南下深圳打工,在制衣厂工作近10年。
“14岁我到了深圳,和妈妈在同一个工厂。流水线上工作,剪掉衣服上的线头。工长一直让我们站着,每天加班到晚上9点半。回到12平米的宿舍,这里住着12个工友。我和妈妈挤一张床。
很多时候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很多次想逃跑。以前,太压抑的时候很想去一了百了,我跑到五楼的窗台,看看远处,一只脚已经登上去了。我妈妈把我拉下来,她说活着,就一定有希望。”
诗人吉克阿优在朗诵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迟到》吉克阿优
吉克阿优 1985年生于四川普格县,曾就读于重庆师范大学服装学院,中途辍学,赴广东、浙江、北京等地打工,在服装厂填充鸭绒,创办民刊《彝族打工文学》。
“我写了一首诗《工厂的夜有些黑》发表在《打工诗人》杂志上,拿给工友们看,老板似乎不太高兴,和我说‘其实每个工厂的夜晚都是这么黑’。我问他,你懂不懂诗?”
“鹰是彝族的图腾,作为鹰的后代,我们远离家乡。在历史上的战乱里,我的民族曾经为了活命退到大凉山上去,今天,我们为了发展跑下来。这一去一回,有些文化遗失了。”
这场诗歌朗诵会还有工人艺术家们唱出劳动的质感。
蒲公英艺术团演唱《车间女工》
民谣歌手蒋山演唱《退着回到故乡》
新工人艺术团 许多现场弹唱《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和以往《我的诗篇》打工诗人朗诵会不同,这次的演出定名为“草根诗会”——因为以为新朋友的加入。女诗人余秀华也来到现场。因一起参加《鲁豫有约》的录制,工人诗人们都和她成了好朋友,在现场,她的诗人老井成为好搭档。
现场重归黑暗时,余秀华缓缓走上台,投影仪上显示出三行字——《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余秀华 1976年生,湖北钟祥石牌镇横店村人。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草根诗人朗诵会。
诗人余秀华在朗诵
“需要多少人间的灰尘,
才能遮盖出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发出光芒的情谊。”
虽念的费力,却分外动情。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余秀华
“今天我是打酱油来的,看到他们我觉得自己老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容易的,特别是他们,我觉得我的生活比他们容易一点。所以我衷心祝福,这些大地上的工人,大地上的诗人,大地上的歌者。谢谢他们。”
纪录片《我的诗篇》
这次的朗诵会,亦是纪录电影《我的诗篇》第一次与观众见面。电影记录了这些来自各地的工人诗人的工作和生活、爱恨与痛苦,当然还有他们的诗篇。朗诵会在纪录片的宣传片开始播放的瞬间同时开启。导演吴飞跃说,这一年,他的人生密度很大,但是值得。“纪录片《我的诗篇》将于6月在上海电影节公映,也将参与纪录片单元的评选。感谢每一位参加众筹的人。”
现场归为黑暗时,投影仪开始播放视频。这是一段从未公开过的电影片段,定格了一个90后年轻人在尘世间最后的留影。
2014年9月30日,曾在富士康工厂打工的许立志选择纵身一跃,让流水线变成一块青春的墓地。第二天,许立志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预先设定的消息,只有四个字:“新的一天”。
这段从电影《我的诗篇》中截取的片段,包含了许立志家人的采访,以及立志空空荡荡的住所,还有那座高楼监控录像里,这个绝望的年轻人的张望。
2014年10月15日,许立志的骨灰被撒入深圳南澳的海水中。南澳是许立志生前喜欢的地方,另外难言的原因是,按照习俗,自杀者不能归葬祖坟。许鸿志抱着弟弟的骨灰,走过一条狭窄、幽暗、旁边坐满卖鱼渔民的通道。夕阳坠落,骨灰飘洒。游鱼的尽头在陆地,青年以海洋为归宿。
在海岸边,所有人的泪水决堤。
在剧场里,观众也拿出纸巾抹去眼角的泪水。
……
在朗诵会进行的同时,天津大剧院的另一间展厅里,由林兆华执导,话剧演员濮存昕、陶虹主演的《建筑大师》也在同时进行,这场强强联手的话剧高朋满座。23日的演出结束后,在天津大剧院院长钱程的建议下,两个剧组在剧院地下一层的餐厅来了一场特别的演后谈。
没等大家介绍,濮存昕看到诗人余秀华,就和她握手。
“我在北青报上认识了你。”
“我在电视上认识你,你真帅。”
把酒斟满,有诗助兴,《建筑大师》与《草根诗人》在分坐在长桌两头,在秦晓宇的介绍下,两个剧组相识。
没有脚本,没有彩排,大家开始了一场即兴诗会。
余秀华朗诵了自己的作品《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我也即兴来一首吧。”濮存昕排好桌子上的酒瓶,没有翻查手机,极富情感的朗诵郭小川的作品《祝酒歌》
“三伏天下雨哟,
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
锤对锤;
今儿晚上哟,
咱们杯对杯!"
工人诗人绳子、老井、邬霞和田力也带来了自己创作的诗篇。
酒过三巡,在场全体拍了这张合影,以诗歌的名义。
第二日演出结束,观众与诗人们进行一场将心比心的演后谈。
“我是一名工人,很多次觉得坚持不下去,谢谢你们给我们力量。”
“虽然是一个男生,但是我一直在流泪,我在想,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
“听到基层的声音,让我很感动。每一个字都把我钉在椅子上。”
“我是一个癌症患者,从确诊之后一直在写诗。现在身体情况好了很多,希望大家也能乐观的走下去。”
演出落幕时分,照相机定格下见证朗诵会的所有人。
命运交响有诗为证,
底层的声音或许微弱,
但聚集起来也将成为历史的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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