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个人史

在头镇生活的雨果曾经是一位幽默的年青人
对谁都客客气气，模样还好
几个镇上的女孩都喜欢他
这其中有教师的女儿李密、小河村的欧阳燕芝
还有一位远方亲戚家美丽的侄女

现在他就葬在这里
离小河边不远的沙洲上
河水每天在埋他骸骨的土地上流过
最外面是细沙和鹅卵石，远一点是青石
离他最近的地方盖着黄土和黑土，一棵紫荆花树

到了春天开紫色和白色的花
关于他没有多少故事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远行
只是一个会笑的青年，某年春天突然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2018-04-16



· 土地神

记得活人有活人仪式……
没有一个乡村不需要庙宇，
全能的神就住在里面，
掌管全村的土地、流水和风向，
治疗熟人的啼哭、心悸、夜盲症。

只要有人诚心祷告，
祂就会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不拒绝任何人，对灵魂负责，
指认初生的婴儿父亲和母亲；
祂也将为死者安排好离开的路。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家庭通灵者，
在一尊神像面前获得有用的启示。
我的祖母将祈愿文传给母亲，
我的母亲成为新年第一个早起的人。
一年四季的风吹过村社，

你看那最小的神在房屋和田间游走，
祂总是无所事事又无所不能。

2019-02-18



· 建房子

一百年来，在浏阳河沿岸，
修房子是所有成年男人的心愿。
一场战役能塑造一位英雄，
一场洪水能带走一口池塘里的鱼，
但樟树和杉树不会在一个夏天长成，
一栋房子要耗费一个男人的半生。

我爷爷的爷爷曾指着腐朽的房梁说：
这间房子会在明年洪水前倒塌，
你堂客不会自己坐着轿子来到涧口。
这些简单的道理就像
             从黄土岗挑泥巴烧制红砖，
             从浏阳河里担卵石垒墙脚。

我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
他种菜、种水稻，去河里捕鱼，
我叔叔是全村最好的三个泥瓦匠之一，
我弟弟学过汽车修理——
这些都不能阻止他们成为房屋修建工，
在自己的土地上修自己的堂屋和卧室。

一个男人应该能自己建造房子，
在屋门前用茶叶和水果招待邻居，
不让妻子一个人在潮湿的屋里叹息。
家家都有猪圈和牛圈，
将家禽放养在院子里；
在古代，一个男人还将为自己建造马棚。

现在他们都住在自己流过汗的房子里。
我爷爷的房子已经旧了，
我叔叔的房子长满青苔，
我弟弟的房子从未浸泡河水。
一百年过去了，这是故事流逝的周期，
也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化为尘土需要的时间。

2019-02-04



· 邻家妇

那个女人早早走出家门，
仿佛自己是一家之主，
每天清晨检视她的财产，
安排全家的起居和劳作。

她去东边看两棵芭蕉树，
去屋后看猪啊羊啊。
野芋头叶子喂猪最好，
她叫女儿起来喂猪。

像所有的乡村女人那样，
她手脚麻利，喜欢打牌，
脾气一般但人缘还不错；
后来她病了，邻居常来看望她，

坐在正房里和她聊天，
她喜欢吃梨子，就送她梨吃。
她喜欢在外面喊人的名字，
好像所有人都要走了。

她对着门前的几棵树喊：
波波啊——波波——你快回来——
洪水来时总是第一个知道：
她在河边跑，在菜地中跑。

她已经疯掉了；
后来她就死了。
死前女儿已经嫁到北方，
生下一儿一女，
名字刻在她墓碑上。

2019-02-16



· 两株杉树

我家门前曾有两株杉*树，
并排长在一条两尺宽泥土发白的小路旁。
那条来自古代的路穿过严氏家族的聚居地
也通向浏阳河岸。我曾在另外两首诗里写到它们：
两株杉树，象征着母亲的青年时代和

我们快活的童年。两株干燥的杉树，
它们的根部没有穿过泥炭层，
因为含金砂的浏阳河水也在地底流淌，
正直的杉树在我家门前生长——
涧口村的地下没有生活过异教徒。

时间之河如浏阳河水不断转弯，
如果我们**没有乘船离开过镇头，
将会见到两株杉树在十年前如何倒下。
那时我的爷爷已经去世，
他留下的木锯、砍刀放在新房二楼，

也是我母亲吞食断肠草的地方，
两株杉树作为房梁正高高架在屋顶上。

* 杉，读做 shā ；
** 我们，指诗人和他的弟弟。

2019-02-07



· 我爷爷的故事

他是个神奇的人。
生活在涧口村，
喜欢喝酒和捕鱼，
没有什么怪脾气，
又像个不存在的人。

他一年四季都捕鱼，
穿着雨靴在水里走，
喜欢捕草鱼、青鱼和无骨鱼。
当他抓到几只灰壳甲鱼，
我们全家就在一起吃晚饭，

喝白酒，打扑克，
他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大叔叔靠说话建了新房子，
小叔叔靠说话娶了老婆，
我爸爸最厉害——

他靠说话身体健康，
在海南有两百多个好朋友。
有一年坐车去河北，
他不停说话，
遇到车祸死里逃生。

我奶奶去世，
我爷爷没有新娶。
他继续捕鱼，
渔网那么结实，鱼儿闻到香气，
都钻进来，

就像一起去好朋友家做客。
那么多的鱼成为我们的食物，
我婶婶用杉树烤鱼，
我妈妈用甘草煮鱼，
我爷爷坐在竹躺椅上抽水烟。

有人见他人好，身体也好，
想将一位姓李的阿姨介绍给他，
老来作伴。她有一栋自己的房子，
客厅刷成深绿色。
我爷爷没有同意。

他指着自己的老房子，他说：
你们看，这房子多结实，
橘色的墙多温暖；
我有三个儿子，
我有七个孙子，

我什么也不缺。听好了啊，
你们有空就来我家打牌，
你们去对岸就坐我的船，
见我醉了要把我扶到床上，
我会感激你们。

他把钱藏在墙角、柜子后面、枕头底下，
讲故事用罐子、皮鼓、火钳。
他把一块金子分成三枚戒指、七个吊坠，
过年夜，他坐在火炉前，
和我们烤火到家家都燃起焰火。

2019-02-02


· 末日梦

开阔的浏阳河沿岸，
作为村中最西边的住户，
我们最早听到西边传来的坏消息：

一部分提前进化的人类——
标准的机器美男子、卡车人出现了。
他们在污泥与杂草的河流上游露面，

（逆行的黑白的世界）
在一棵树旁边，
他们开始杀人。

一家人全部被杀：
女主人死于牲畜饲养棚，
和最小的孩子在一起。

我跑了回去，
告诉爸爸，大洪水来了，
毁灭我们的人类来了，

快点逃吧！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爷爷，我的妈妈，全都在洪水中央，
来不及了，我一个人朝东跑，

去找落脚处，告诉我的姑姑：
——快些跑吧，收拾点东西。
宇宙飞船出现在天上，随时看见我们。

忙忙碌碌，我通知了所有人。
“完美的人类机器人来屠村了……”
我回到家里，在一口鱼塘边，

挖一块正在上升的土，
和妈妈说埋一些贵重的东西。
爸爸站在旁边……

大洪水已经来过了，
地上尽是淤泥和潮湿的沙土。
邻居伯伯站在南边，

早上的太阳从西边升起，
弟弟说明天会有橙色大风；
日历上，这样的大风已经有过七次。

我们开始和死者交谈：
我们是所有生存和死去的人。
第一次醒来时还是预言，

第二次醒来时我明白了一切，
想到古埃及最后的日子，
浏阳河边上一个村庄的一天。